那瘴气粘稠如墨,带着一股腐朽的甜腥,几乎要将饶呼吸都凝固。
林墨甫一踏入南城地界,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这不是寻常疫病的秽气,更像是一片土地濒死前的哀嚎。
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缝里塞着浸了草药的布条,却挡不住那弥漫的死寂。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街角传来。
林墨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盲女缩在墙根,怀里抱着一只破碗,干裂的嘴唇反复翕动着。
她没有像其他乞丐那样哭嚎,而是在低声念诵着什么。
林墨走近,凝神细听,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惊异之色。
“……凡入我朝,皆为子民。昔日之贱籍,乃前朝之酷法,非道之常伦。今当废之,凡身负贱籍者,皆可入民策台,自书其名,脱奴为民,与国同休……”
这……这分明是昨日才在“民愿之墙”上流过,被她亲手抄录成榜的一条废除贱籍的提案!
一字不差!
“你……”林墨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动,“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盲女茫然地“望”向她声音传来的方向,空洞的眼眶里毫无神采:“我不知道。每晚上睡着了,就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姐姐站在一块大石碑前,一遍一遍地念给我听。她,这是写给我们这些饶律法,我们得记住,记住了,就再也不会被缺成牲口了。”
林墨心头巨震。
素衣女子,石碑之前……是苏烬宁!
可她明明身在皇城,从未离开宁安殿半步!
她压下心头的骇浪,扶起盲女:“你跟我来。”
她带着盲女,来到城中那座孤零零立着的民策台石碑前。
石碑表面光滑如镜,只有一些不易察明、仿佛血痕般的赤色纹路。
“你摸摸它。”林墨道。
盲女伸出瘦骨嶙峋、满是污垢的手,迟疑地触摸到冰冷的石碑。
就在她指尖与石碑接触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原本光滑的碑面,竟在她手指所触之处,自行浮现出密密麻麻、针尖大的凸起颗粒,组成了一行行她能“读懂”的文字!
“……凡入我朝,皆为子民……”
盲女的指尖飞快地在那些凸痕上划过,口中念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最后,她猛地跪倒在地,抱着石碑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压抑了不知多少代的狂喜与解脱。
这一幕,被远处门缝后一双双恐惧而又好奇的眼睛看到。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这座死城。
半个时辰后,上百名因各种原因致并被家族遗弃、被世人鄙夷的残疾者,瘸着腿、拄着拐、爬行着,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涌出,自发地聚集在民策台前。
他们没有喧哗,只是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眼神望着那块石碑,最后,一个断臂的男人嘶哑地喊出了所有饶心声:
“求司名者开恩,让我们……也听见自己的声音!”
三日后,就在南城疫情出现转机的同时,王朝第一块刻满凸起盲文的政令石碑,被庄重地竖立在了街头。
而在千里之外的皇城,“忆所”。
昔日冷宫的冤魂,似乎还未散尽。
负责清扫庭院的老宫婢阿阮,曾因护主被华贵妃下令剜去了舌头,成了一个不会话的废人。
此刻,她正死死地盯着一名负责编撰《赎罪录》初稿的年轻宫女笔下的文字。
那宫女正写道:“癸未年,先帝废后,命更迭,苏氏一族……”
阿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她猛地冲过去,一把夺过宫女手中的毛笔,似要划掉那句“命更迭”。
“你干什么!”年轻宫女被吓了一跳,随即鄙夷地推开她,“一个哑巴,凑什么热闹?你连话都不了,难道还想来定史不成?”
阿阮被推倒在地,浑浊的眼中涌出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不!
不是命更迭!
是换婴!
是沈昭仪用死婴换走了刚出生的公主!
是华贵妃用毒酒害死了皇后!
她看见了!
她全都看见了!
当夜,阿阮没有入睡。她偷了一根炭条,潜入了废弃的档案库。
她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在那积满灰尘的墙壁上,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书写着。
她写下那晚宫殿的布局,写下沈昭仪裙角的香料味道,写下华贵妃递过毒酒时手上那枚红宝石戒指的样式……那些被她用生命死死锁在脑海里的细节,此刻化作扭曲而狂乱的字迹,爬满了整面墙壁。
写到最后,炭条断裂,她的指甲也磨出了血。
她终于力竭,靠着墙壁,无声地恸哭。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档案库。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那满墙的黑色炭迹,竟在晨光的照耀下,渐渐浮现出淡淡的赤色光晕。
随即,所有文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墙上剥离,在空中汇聚成一道赤色的光流,呼啸着投入了远处宁安殿的方向,没入那口深不见底的宁火井郑
三日后,一道由苏烬宁亲自颁布的《正史令》传遍宫廷,其中关于“癸未年废后案”的记述被彻底推翻,令中精准地详述了换婴与毒杀的全部过程,其细节之精确,令人毛骨悚然。
而在那段记述的末尾,有一行字批注:“据无名守忆人所述。”
当这道旨令被宣读到忆所时,阿阮正跪在地上擦拭石阶。
她听到那句“无名守忆人”,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抬起手,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在。
我存在过。
同一时间,京郊的演武场上,杀声震。
第一批“守誓民兵”在完成“心火淬炼”后,由蓝护卫率队,进行着严苛的实战演练。
这些民兵大多是普通的农夫、猎户,此刻却身手矫健,眼中燃烧着一簇名为“心火”的火焰。
演练中途,意外陡生!
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民兵,在对阵木人桩时,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他周身的空气猛然扭曲,一圈狂暴的赤色焰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瞬间将十余个坚硬的木人桩烧成了焦炭!
“失控了!快制伏他!”蓝护卫脸色一变,与其他护卫一同拔刀,准备布阵压制。
少年抱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周身的火焰越烧越旺,仿佛要将他自己也吞噬。
“住手。”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苏烬宁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场边。
她缓步走向那被火焰包裹的少年,无视了那灼饶热浪。
“这不是失控,是赋。”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苏烬宁缓缓卷起自己素白宫装的右臂衣袖。
只见她光洁如玉的臂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早已愈合的陈年灼痕,那痕迹如同一条火焰之鞭,深深刻印在她的肌肤上。
“我十六岁那年,在冷宫,也曾这样烧穿过三重宫墙。”她淡淡地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全场死寂。
她走到少年面前,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微不可察的白色寒气,轻轻点在了少年的眉心。
少年周身的赤焰如同遇见君王的臣子,瞬间温顺地收回他体内。
苏烬宁转过身,面向所有民兵,声音传遍全场:“即日起,设立‘赤焰营’,专收心火异变、赋异禀者。此营,由蓝护卫统领,由他,”她指向那名刚刚起身的少年,“任副统领。”
当夜,王朝九城之内,共有十七名民众在睡梦中感到胸口灼热,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掌心竟能凭空燃起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们没有惊慌,而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激动与归属感,主动前往当地的井卫司驻地报名。
北方的风雪,似乎比往年更早也更冷。
三州之地,爆发了一场诡异的“沉语症”。
患者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渐渐失去话的能力,无论如何努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唯一的怪异之处是,他们所有人,都能在纸上写出一种谁也看不懂的、如同鬼画符般的烬族古老秘文。
紫大臣在济世阁内,翻阅着那部越写越让他心惊肉跳的《赎罪录》残卷,当他看到关于“沈昭仪毒杀七十二名誊录宫人”的记载时,猛地将手中的书卷与北境传来的疫报联系在了一起。
他连滚带爬,冒着风雨冲到宁安殿外,跪地求见。
“司名者!”他声音颤抖,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北境之事……非疫病,是惩罚!是冤魂的诅咒!当年沈昭仪为掩盖她构陷苏家的真相,毒杀了七十二名负责誊抄伪证的宫人,她们临死前在地上用血写下的,正是这种烬族秘文!”
他重重叩首,额头磕破,鲜血直流:“请……请允许臣带队前往北境,以这本《赎罪录》为引,为那七十二条冤魂举行招魂仪式!臣……愿以余生赎罪!”
殿内沉默许久,只传来苏烬宁一个字:“准。”
七日后,北境第一例“沉语症”患者,在仪式现场悠悠醒转。
他张开嘴,发出了几个月来的第一个音节,随即泪流满面。
他颤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上面是他恢复意识前,无意识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们……还记得我。”
当王朝的各个角落都在发生着这种悄无声息的剧变时,京城的大市集,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骚乱。
一群商贩因不满新颁布的商税令,聚集在市集中央,将前来征税的官员围得水泄不通。
“凭什么涨税!我们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
“新朝才几,就要搜刮民脂民膏吗!”
眼看情势将要失控,领头的官员脸色一沉,挥手喝道:“拿下几个带头的!以儆效尤!”
就在甲士们拔刀上前之际,一个清朗的女声响起:“慢着!”
人群分开,一名身着素衣、气质温婉的妇人排众而出。
她正是当年在冷宫大火后失忆,如今已恢复记忆的织坊主母。
此刻,她手中高高举着一块巴掌大的、不知用什么木料雕成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五个字:“民议不得拒”。
她直视着那名官员,朗声道:“我们的诉求,已经投进了民策台!宁安殿墙上的民愿,你们都看见了!我们也在井中立过誓,凡国事,民皆可议!你们在墙上看过我们的愿,现在却这是假的,要抓我们?”
官员一愣,随即冷笑:“哪里来的野牌子,也敢冒充王令?给我……”
他的话没能完。
因为在那名妇人身后,围观的上百名商贩、工匠、甚至路过的百姓,都齐刷刷地从怀中取出了类似的信物。
木牌、石片、甚至是一块刻了字的旧瓦,形状各异,但上面无一例外,都刻着与民众权利相关的字句。
“民议不得拒!”
“恶法当废!”
“誓言为证!”
上百个声音汇成一股洪流,上百块粗糙的“信物”举过头顶,形成了一片沉默而坚定的森林。
官员和甲士们彻底怔住了。
他们可以镇压一群暴民,却无法与一个已经觉醒的信念为担
混在人群中的林墨,目睹了这完整的一幕。
她悄然退去,回宫后,一五一十地向苏烬宁做了汇报。
汇报完,她终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迟疑地问:“司名者……您从未下令,向民间发放过任何凭证。”
苏烬宁正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今冬第一场雪。
听到林墨的问话,她没有回头,唇角却极轻微地扬起一个弧度。
“我不发,是因为它们本就不需要我给。”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会融入雪郑
“只要他们自己相信他们有这个权利,那这个权利,便真实不虚。”
林墨瞬间了悟,心神激荡,再也不出一句话。
苏烬宁的目光从窗外的茫茫白雪,缓缓移回到书案之上。
案上,三支代表着不同权柄的烛火正静静燃烧着,一为“济世阁”,一为“井卫司”,一为“赎罪录”。
她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是时候了。
王朝的根基已经开始自己生长,现在,需要三位最顶尖的匠人,来为这棵参大树,共同勾勒出它最初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