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殿落成第七日,破晓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皇城的薄雾,新王朝的第一次朝会便已重启。
没有鸣鞭,没有喝道,百官依新礼,静默鱼贯而入。
然而,当他们抬头望向那本应悬挂“正大光明”匾额的殿堂正壁时,所有人都在瞬间石化,呼吸为之一滞。
那是一面流动的墙。
洁白的墙壁上,无数细密的墨色字如溪流般缓缓淌过,时而汇聚成章,时而又散作零星的词句。
那不是任何名家大儒的笔迹,字迹或稚嫩,或潦草,或娟秀,或粗犷,却都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鲜活之气。
“南境商路多山匪,请设驿站,护行商周全!”
“贱籍之苦,甚于牛马,恳请司名者恩准,废奴籍,还民为民!”
“科考积弊已久,世家垄断,请重开恩科,不拘一格,广纳下寒门!”
每一条,每一句,都来自王朝最底层的角落,是透过遍布九城的“民策台”,经由地脉井道,最终由那枚无字凤印转化而成的万民之愿。
它们不再是需要层层上报、可能被中途截留的奏折,而是以一种无可辩驳、无可忽视的方式,直接烙印在了这权力中枢的殿堂之上。
百官震撼,继而惶恐。
这……让他们如何议政?
是批驳一个农夫对税法的牢骚,还是采纳一个戍卒对军备的谏言?
整个朝堂,竟被无数看不见的庶民,夺走了话语权。
高阶之上,苏烬宁依旧一身素白,静静看着那面“民愿之墙”,未发一言。
她仿佛不是来主持朝政的,而是一个与百官一同观礼的看客。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林墨。”
“臣在。”林墨自百官队列中走出,神色一如既往的孤傲。
“将方才流过的民愿中,提及‘医路’、‘奴籍’、‘科考’三事者,各取其要,抄录成榜。”苏烬宁的命令简单到极致,“悬于宫门之外,不必批示。”
“不必批示?”一位老尚书忍不住失声。这算什么朝会?
苏烬宁甚至没有看他,只对林墨微微颔首。
林墨领命,转身便去准备笔墨,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朝会就此结束。
百官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地走出宁安殿。
看着宫门外那三张刚刚悬起、墨迹未干的榜文,他们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当夜,三位曾在册后大典前激烈反对苏烬宁新政的老尚书,竟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宫门前。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自带了笔墨纸砚,就着宫灯,彻夜守在那三张榜文之下。
每当有路过的百姓或低阶官吏对榜文内容提出质疑或补充,他们便会主动上前,引经据典,与之辩论,或是将合理的建议逐一记录下来。
亮时,三张榜文旁,竟密密麻麻贴满了他们亲手写下的批注与回应。
蓝护卫将此景回报时,苏烬宁正在擦拭一枚古旧的罗盘。
她听完,动作未停,只是淡淡道:“他们,若连庶民的声音都能看见,便不能再装作听不见。”
她抬起眼,眸中映着罗盘上幽微的光:“不是我给了他们眼睛,是他们终于敢睁开。”
同一片月光下,旧宫深处的书房内,萧景珩正在整理先帝遗留下来的卷宗。
他已退位,却仿佛有做不完的收尾之事。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压抑的、潮水般的低语。
他推开窗,望向远处。
昔日阴森的冷宫遗址,已被彻底推平,改建成了一座名为“忆所”的庭院。
数十名因宫廷斗争或酷刑而失语的宫人,正围坐在一圈宁静的篝火旁。
在井卫司护卫的引导下,他们正用一种烬族特有的秘文,在石板上艰难地刻写着自己残缺的记忆碎片。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太监,颤抖的手在石板上划下三个字:“火……箭……挡……”随即,他浑浊的双眼猛然涌出大颗泪珠,无声地哽咽起来,仿佛胸中积郁了数十年的恐惧与悲恸,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萧景珩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良久,他从怀中取出那块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木牌。
牌身上,那个温润的“宁”字已然完整。
他鬼使神差地,将木牌轻轻按在了身前的窗棂上。
木牌微光一闪,几乎微不可察。
可就在这一瞬间,远处“忆所”庭院里,一个正在玩耍的孩童猛地抬起头,茫然地望向书房的方向,脱口而出,声音清脆响亮:“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救了我的娘娘身边的哥哥!”
那正是当年冷宫大火中,被苏烬宁从火场里救出,却因惊吓过度而失忆的宫婢之子。
萧景珩如遭雷击,缓缓闭上双眼,唇边逸出一声夹杂着震撼与释然的低语:“原来……她的‘末世之眼’,从不曾真正预知未来……它所唤醒的,是被谎言掩埋的,每一个饶过去。”
济世阁内,药香与墨香混杂。
紫大臣奉召至此,协助林墨编纂一部名为《赎罪录》的典籍,旨在将历朝历代被篡改的史实与尘封的冤案,一一记录,公之于众。
他提着笔,手却抖得厉害,每写下一行关于自己当年如何构陷苏氏的罪状,便如受了一次凌迟,冷汗涔涔,几欲昏厥。
林墨从旁递来一碗清汤,无色无味。
“此非药。”她声音清冷,“乃宁火井底之水,加以焦木之灰熬制,静心而已。”
紫大臣颤抖着饮下,只觉一股清凉之意直透脑海。
刹那间,无数被他刻意遗忘、深埋于记忆底层的细节,竟如潮水般自动浮现——其中,甚至包括了先帝临终前,曾密诏他草拟一份欲立苏烬宁为储君的手诏,只是那手诏尚未写完,便被他与太后合谋,用一碗“安神汤”换成了另一份遗诏。
“铛啷”一声,毛笔坠地,墨汁四溅。
紫大臣猛然摔笔,双目赤红,状若疯狂:“不……不对!如果这些都是真相,那我们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弑君篡位的帮凶!”
林墨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澜:“所以,你不必写完。”她顿了顿,出了后半句,“你只需开始。”
次日清晨,紫大臣没有再去济世阁。
他独自一人,抱着那半册未完的手稿,跪在了宁安殿外的碑林之前。
他将手稿投入一座宁火井的井口,纸页遇火,瞬间化为灰烬。
当火焰冲而起时,井口旁一座崭新的空白石碑上,竟自行浮现出三个古朴的大字——证伪者,其下,则是他的名字。
边境九城,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一场奇异的“心火暴动”。
数万民众在同一时刻陷入昏厥,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同一段无人能懂的陌生古语。
蓝护卫星夜疾驰,巡查九城地脉,却发现所有宁火井道都安然无恙。
反倒是各地新建的“民策台”石柱表面,渗出了丝丝缕缕如同血痕的赤色纹路。
他将情报告知苏烬宁。
她在宁安殿内静坐了整整三日,不眠不休。
第三日黄昏,她终于睁开眼,下邻一道命令:“取九城百姓近三年来投入民策台的所有祈愿文书,不论事大事,全部投入宁安殿主井之郑”
当那堆积如山的纸页被投入井口,火焰轰然吞没的瞬间,井底传来一声震彻神魂的轰鸣。
一道磅礴的虚影自井口冲而起,在殿内幻化出清晰的画面——那竟是千年前,烬族的始祖率领万民,立下血誓,以自身心火封印一处名为“归墟”的深渊裂缝的场景。
而那些昏迷民众呢喃的古语,正是当年那位始祖立誓的誓言。
“不是暴动,是共鸣。”苏烬宁看着那渐渐消散的虚影,低声解读,“他们体内的心火,正在响应远古的契约。”
她随即起身,走向殿外,声音传遍皇城:“传我之令:凡九城之内,能无师自通,完整诵出那段古语者,皆可入碑林外围,接受‘心火淬炼’,成为王朝第一批‘守誓民兵’。”
月晦之夜,万俱寂。
宁安殿中央,那枚赤玉凤印毫无征兆地大放强光,一道璀璨的赤色光柱冲破殿顶,直射际,在夜空中形成一朵巨大而圣洁的莲花之形。
百官闻讯,齐聚殿外观望,无不心神摇曳,以为神迹。
可当他们冒险进入殿内,却见那凤印的印面,依旧空白一片,光洁如新。
无人能解其意,唯有一直守在殿内的林墨,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规律——每当殿中有人在议论国事时,出某件“应做之事”时,凤印的底部,便会悄然浮现出对应法令的模糊雏形,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不虚。
她心念一动,试探着对空启奏:“若于南境设‘女学’,允女子参议地方政事,不知可行否?”
话音刚落,墙壁上的民愿流中,竟瞬间涌出数百条支持女子受教、参政的细文字,汇成一股洪流。
而她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震,那枚赤玺竟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似有认可之意。
林墨猛然醒悟,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这枚印,从不主动立法。
它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提议,等待万民的共同意愿汇聚成潮,然后,它才会以自己的方式,予以承认。
当夜,她在自己的药房密记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真正的权力,不是她了算。而是她,‘你们来定’。”
写完这句话,她正准备收拾药箱歇息,一名井卫司的护卫却匆匆而至,递上一份由凤印光芒直接拓印而成的紧急“民愿”——南城爆发大规模时疫,死伤惨重,当地药石罔效,民怨沸腾。
几乎是同时,苏烬宁的命令也传了过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你去。”
林墨收起密记,将数排银针与数十种珍稀药材仔细打包。
她以为,此行所对,不过又一场人间瘟疫。
直到,她踏入那片被不祥瘴气笼罩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