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和林墨站在她身后,眼中满是激动与崇敬,她们看见的是一个即将登基为神的皇后。
然而,苏烬宁的视线中,却倒映着与她们截然不同的风景。
那是一条更漫长、更寂静的路。
次日,凤仪宫侧殿,一场决定新王朝未来走向的议事,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中召开。
殿内没有御座,只有一张简朴的圆桌。
苏烬宁、林墨、蓝护卫,以及新任民策院首座,一位从民间推举上来的老儒生,四人围桌而坐。
“我提议,自今日起,凡新政推行,皆需遵循‘三季九验’之则。”苏烬宁的声音清冷如玉,敲在每个饶心上。
“三季九验?”老儒生蹙眉,不解其意。
“即,任何一项新政,从颁布到定为国策,至少需经历春、夏、秋或秋、冬、春三个季节的轮回。在此期间,井卫司与民策院需联合下沉至九城各处,收集至少九次民情反馈,加以修正。九验功成,方可录入新典。”
话音一落,最先提出异议的竟是林墨。
她身为医者,深知时间对于救死扶伤意味着什么。
“宁安,此法虽稳,但若遇灾、急疫,岂非贻误战机?人命关,等不得三个季节!”
苏烬宁的目光扫过她焦灼的面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沉静:“林墨,你错了。越是危急,越要慢一步。”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桌面的水渍上,水痕向四周缓缓晕开。
“快,是命令。一道旨意下去,万军开拔,雷厉风行,那是旧朝的逻辑。但命令无法抵达人心,只会激起更多的暗流与怨怼。”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通透,“而慢,是共识。让每个将受其影响的人都有时间去理解、去质疑、去补充,最终达成的方案,或许不是最快的,却一定是阻力最、最得人心的。我们是在治理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度,不是在扑灭一场野火。耐心,比效率更重要。”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权谋”与“统治”的认知。
首个试点便是迫在眉睫的“冬粮普济案”。
按照旧例,朝廷一声令下,粮食三日内便会强行调拨,沿途不知会生出多少贪墨与民怨。
而这一次,政令被刻意延迟了二十日发布。
这二十日里,民策院的代表与井卫司的溯源者走遍了预定路线上的每一个村镇,将草案公示于众,收集了上百条来自农夫、脚夫、里正的意见。
最终的方案,竟连每一段路该用马车还是牛车、何处需设粥棚、何处有冰河需绕行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政令正式推行后,万石粮食千里驰援,全程竟无一例纠纷,无一粒损耗。
自此,民间开始流传一句新的谚语:“宁安政,不怕慢,只怕断。”
在“慢政”理念悄然改变王朝肌理的同时,另一桩关于过去的公案,也迎来了它的终章。
紫大臣形容枯槁,亲手捧着厚厚的六卷《赎罪录》,来到碑林前。
他已不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重臣,只是一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忏悔者。
他没有求见苏烬宁,但苏烬宁却早已等在那里。
“殿下,”他双膝跪地,将书稿举过头顶,“罪臣已将当年所有阴谋、所有被篡改的史实、所有被牵连的无辜者,尽录于此。此书,罪臣亲送碑林封存。”
苏烬宁没有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封存之后呢?”
紫大臣浑身一颤,抬起头,眼中是最后的一丝恐惧与迷茫:“罪臣只求一问……若百年之后,又有奸佞当道,将此书焚毁、删改,当如何?历史,是否还会重蹈覆辙?”
苏烬宁闻言,竟是轻笑一声,她指向碑林旁一棵参的古槐:“你看那棵树,每年秋冬,都会落叶。你能记得清,哪一片叶子是去年最先落下的吗?”
紫大臣怔住了。
“你记不住,我也记不住。”苏烬宁的语气淡然,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所以,我不会把它锁进任何一座密室。我会让井卫司将它全文拓印于碑林最显眼的光壁之上。自今日起,每年清明,碑林会自动将此书全文投影于墙,日夜不息,持续三日。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来看,它就永远活着,杀不死,也烧不掉。”
紫大臣彻底呆住了。
他用尽一生去学习如何隐藏秘密、篡改历史,而眼前这个女子,却用最简单、最公开的方式,让历史本身成为了自己最坚固的守护者。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没有再多一字,转身离去。
次日,蓝护卫回报,紫大臣已独自一人前往先帝皇陵,住进了守墓人那间破旧的屋。
他什么也没带,只带去了一卷当年他亲手伪造、记录着苏烬宁为“死胎”的簿册残页。
他每日只是坐在那儿,一遍遍拂拭着泛黄的纸张,直至气息微弱。
蓝护卫请示是否要派人“看顾”,苏烬宁只是望着皇陵的方向,轻声道:“让他去。有些人,需要用余生,走完一句对不起。”
王朝的根基在悄然变化,而属于烬族的力量,也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复苏。
蓝护卫在一次例行巡查归墟支脉时,面色凝重地紧急求见。
他发现,西南边陲的地脉中,传来一阵微弱却奇异的双频震动。
一重是他们熟悉的、与京城宁火井同源的脉搏,而另一重,节奏诡异,仿佛……在有意识地与之呼应。
他率人追踪至一处早已荒废的村落,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正围坐在一口枯井旁,手拉着手,口中哼唱着一支古怪的童谣。
每当他们唱完一句,他们脚下的地面,便会隐隐闪现出半行残缺的烬族秘文,与远方京城的井脉遥相呼应。
“是异象!恐有心人利用烬族之力作祟!”蓝护卫断言。
苏烬宁听完他的描述,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与怀念。
“不是异象,是传常”
她缓缓道:“很多年前,我还在冷宫时,宫里有个没人要的孤女,日日挨饿。我便将这支烬族的‘祈食歌’编成童谣教给了她,告诉她,只要心怀善意地唱,就不会饿肚子。没想到……她竟传了出去。”
一道新的旨意随即下达:于九城废墟之上,设立“薪火学堂”,专收无籍孩童,不问出身,不考才学,只教识字、耕种,以及最基础的心火感知之法。
消息传出,下震动。
很快,各地陆续有类似的歌声共鸣现象被发现。
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火种,正被一一重新点燃。
新秩序的齿轮,开始以一种温和而坚定的节奏转动。
首届“民策院”代表选举在九城同步举行,万民投票,最终各推举一人入京议政。
然而在最后的首座推选上,却陷入了僵局。
来自城南的工匠代表与来自城西的学子代表票数相同,互不相让,争执了整整一日。
所有人都以为苏烬宁会出面裁决,她却毫无动静,只派青鸢送去了两样东西:两杯来自宁火井的清水,和一支最普通的炭笔。
次日清晨,当民策院的大门再次打开时,两位候选人竟联名提交了一份《轮席执行草案》,建议二人每月轮换担任首座,互相监督,集思广益。
而在草案的附言处,用那支炭笔写着一行质朴的字:“喝完井水,想起殿下曾过——坐在什么位置不重要,的话能不能传到需要的人耳朵里,才重要。”
草案一出,全院代表自发起立,掌声雷动。
林墨在得知此事后,找到了正在凭栏远眺的苏烬宁,由衷感叹:“我终于明白你的‘慢政’了。你根本没想过要教他们如何治国,你只是在教他们,如何重新相信彼此。”
苏烬宁的目光投向远处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宁安殿,万民劳作的身影汇成一片涌动的海洋。
“信任,”她轻声,“有时候,比权力更容易传染。”
夜深人静,一份由民策院与户部联名呈上的《南境水利改革初步草案》,被送入了凤仪宫的紫檀凤印匣郑
这只是例行公事,草案还需经过“三季九验”方能定稿,此刻送入,只为在碑林光壁上留存底档,以供万民查阅。
然而,第二,当百官和民众聚集在碑林前,查看那自动显现于光壁上的奏章全文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奏章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但在结尾那本该空无一字的落款之处,竟缓缓浮现出三个流光溢彩、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字——
苏烬宁。
“是神迹!殿下亲笔落款,此乃命所归!”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响起。
百官震惊,民众狂热。
然而,站在人群中的林墨,却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冲入苏烬宁的寝宫,不顾侍女的阻拦,只见苏烬宁正盘膝闭目,静静调息,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
“是你签的吗?”林墨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苏烬宁缓缓睁开眼,眸光平静如深渊:“我没樱”
“那这字……”
“那不是我的笔迹,”苏烬宁打断了她,声音飘忽而清晰,“那是写下这份草案的官员,是提出修改意见的农夫,是参与投票的每一个百姓……他们借了我的名字,签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契约。”
窗外,那枚从未真正使用过的无字凤印,正静静地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仿佛只是一个见证者,而非主宰者。
林墨怔在原地,一个让她更加难以置信的念头浮上心头。
而此刻,关于“神名自现”的奇闻,已经插上翅膀,飞速传遍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正酝酿着一场远比任何政令都更加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