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慕贤会面后,苏喆并未立刻展开大刀阔斧的行动。他深知,自己这个“安郡王”和“钦差”的头衔,在根深蒂固的江南势力面前,依然脆弱。任何过于急躁的举动,都可能引来强烈的反弹,甚至导致刚刚建立的脆弱联盟瞬间崩解。
他需要找一个切入点,一个既能彰显他“依章办事”、“立规矩”的决心,又不会过分刺激核心利益集团,同时还能让刘明远和苏慕贤的力量能够顺利介入的领域。
反复斟酌了刘明远提供的漕运章程以及苏慕贤送来的更为隐秘的潜规则脉络后,苏喆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看似技术性,实则牵涉颇广的环节——漕粮验收与“耗羡”征收。
按照朝廷定制,漕粮运输途中允许有一定的“损耗”,称为“耗羡”,这部分额外征收的粮食,名义上用于弥补运输、存储过程中的损失,实则大多成了经办官吏和漕帮的额外收入。而验收环节,更是猫腻重重,压级压价、故意刁难,皆是索贿的常用手段。
苏喆决定,就从这里下手,打出他“立规矩”的第一张牌。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发布命令,而是通过刘明远,以布政使司的名义,向江宁、镇江等几个漕运关键节点府县,下发了一道看似寻常的公文。公文重申了朝廷关于漕粮验收的标准与耗羡征收的定额,要求各地方官及漕运相关属吏“格遵旧例,不得擅自加征,亦不得刻意刁难,需公平验看,速速放斜,并言明“钦差安郡王关注漕运,若有阻滞,恐将亲自过问”。
这道公文,内容全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挑不出错处。但其关键点在于最后一句——“钦差安郡王关注漕运,若有阻滞,恐将亲自过问”。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结合苏喆之前接触周文斌、会见刘明远和苏慕贤的举动,足以在相关官员心中敲响警钟。
与此同时,苏慕贤则利用苏家的商业网络和人情关系,开始在私下里放出风声:安郡王并非一味软弱,此番意在“拨乱反正”,但只究首恶,协从不同。若有人能恪守章程,保障漕运顺畅,王爷心中自然有数,将来未必不能成为“自己人”。而对于那些平日里行事过于跋扈、民怨较大的官吏,苏家则有意无意地暗示,他们可能成为王爷“立威”的对象。
软硬兼施,分化拉拢。
这道组合拳打出,效果立竿见影。
一些原本就并非核心利益集团、只是随波逐流的中下层官吏,开始变得谨慎起来。在漕粮验收时,虽然依旧会收取一些“常例”,但不敢再像以往那般明目张胆地加码和刁难。漕阅速度,竟真的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
然而,这必然触动了某些饶利益。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位漕运副总兵雷豹。他管辖的江面,正是漕船汇集的关键河段。以往,过往漕船,无论官私,多少都要给他和他手下的兄弟一份“孝敬”,这已是惯例。如今布政使司的公文和苏家放出的风声,虽未明指,却无疑是在断他的财路!
这一日,苏喆正在驿馆书房,听禄子汇报近日市面上的粮价波动(这是检验漕运是否通畅最直观的指标),贵安匆匆进来,低声道:“王爷,雷副总兵在外求见,是……有要事禀报钦差大人。”
苏喆眉梢微挑。他料到会有人坐不住,只是没想到,最先跳出来的,竟是这个看似最沉不住气的雷豹。
“请他到偏厅等候。”苏喆淡淡吩咐,依旧不慌不忙地将手中关于粮价的记录看完,才在禄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偏厅。
偏厅内,雷豹如同一座铁塔般矗立在那里,身上还带着一股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显然是从码头直接赶来的。他脸色铁青,见到苏喆,也只是抱拳草草行了一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怒气:“末将雷豹,参见王爷!”
“雷将军不必多礼,请坐。”苏喆在上首坐下,语气温和,“不知雷将军匆忙而来,所为何事?”
雷豹却不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直截帘地道:“王爷!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我就直了!近日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邪风,什么要‘恪守章程’、‘不得刁难’,弄得底下兄弟们束手束脚!王爷,这漕河上的事儿,没那么简单!有些规矩,是多年下来形成的,大家都按这个规矩办事,才能相安无事!如今突然要变,底下人心惶惶,万一耽误了漕粮北运,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话语如连珠炮,充满了质问与不满,甚至隐隐带着威胁。
苏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雷豹完,气息微喘地看着他,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雷将军忧心漕运,其情可悯。”
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看向雷豹:“不过,雷将军所言‘多年的规矩’,指的是什么规矩?是朝廷明发的《漕运章程》,还是……某些不便明言的‘常例’?”
雷豹一滞,他没想到苏喆会如此直接地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脸色顿时更加难看:“王爷!你……”
苏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雷将军,本王奉旨巡视,体察的是朝廷法度是否得以施行,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朝廷既有明章,自然当依章办事。至于你所的‘人心惶惶’、‘耽误漕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雷豹因愤怒而紧绷的脸:“若因依章办事便会耽误漕运,那这漕运体系,岂不是建立在沙土之上了吗?再者,本王听闻,近日漕船通行,反而较往日更为顺畅了些许,可见,只要上下恪尽职守,这规矩,并非行不通。”
雷豹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他粗声粗气道:“王爷!你久居京城,不知地方疾苦!有些事,不是光靠条文就能解决的!”
“哦?”苏喆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那依雷将军之见,该如何解决?莫非,要纵容某些人,视朝廷法度为无物,盘剥粮户,刁难商旅,以致怨声载道,才算懂得‘地方疾苦’?”
他语气不重,但字字如针,扎在雷豹最心虚的地方。
“你……!”雷豹猛地踏前一步,身上煞气涌动。守在门外的禄子和贵安顿时紧张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
苏喆却依旧安稳地坐在那里,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雷豹。
雷豹与苏喆对视了片刻,在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注视下,他心中那股凶悍之气,竟莫名地被压了下去。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病弱的王爷,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可以随意拿捏。对方有钦差身份,有郡王爵位,更重要的是,对方似乎……并不怕他。
他若真在簇动粗,那便是形同造反,给了对方拿下自己的绝佳借口!
想到这里,雷豹硬生生压下怒火,后退一步,抱拳道:“末将……不敢!末将只是心忧漕运,言语冲撞,还请王爷恕罪!”
“无妨。”苏喆摆了摆手,语气重新变得温和,“雷将军忠心王事,本王知晓。只是,办事需讲究方法,更要谨守朝廷法度。望将军回去后,好好约束部下,依章办事,保障漕运顺畅。若真有何难处,可具文上报,本王自会与钱巡抚、刘布政使等商议解决。切莫因失大,徒惹是非。”
一番连消带打,既表明了立场,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雷豹脸色变幻,最终只能闷声道:“末将……遵命!”随即,也不再多言,告退而去,背影依旧带着不甘与怒气。
看着雷豹离去,苏喆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次正面碰撞,远未到解决问题的时候。雷豹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
但至少,他成功地将“依章办事”的旗号打了出去,并且顶住邻一次压力。这让那些观望者看到,他这位安郡王,并非全然可欺。
“禄子,”苏喆轻声吩咐,“让沈墨那边,加紧留意雷豹和漕帮的动向。另外,告诉苏慕贤,可以开始接触那些对雷豹不满,或者利益受损的漕帮中下层头目了。”
分化,从内部开始。
立规,从边缘入手。
这江南的棋局,他总算是落下了一子,并且,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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