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苏慕贤准时抵达驿馆。与苏喆预想中商贾巨富的张扬不同,苏慕贤穿着一身雨过青色的杭绸直裰,腰间系着一条简单的玉带,手中持一柄素面折扇,气质温文儒雅,更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士子,唯有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明,才透出其商海巨擘的本质。
“草民苏慕贤,拜见安郡王。”他进门后,依足礼数,便要行大礼。
苏喆虽拥裘而坐,却适时地虚抬了抬手,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昵与气弱:“慕贤表兄不必多礼,此处并非朝堂,你我兄弟相称即可,快请坐。”
一声“表兄”,一个“兄弟”,既全了亲戚情分,又隐隐点明了彼此身份地位的差距。苏慕贤从善如流,道了声“谢王爷”,便在下首坐了,姿态从容,既不显卑微,也不失恭敬。
禄子奉上香茗,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外守候。
“一别经年,表兄风采更胜往昔。”苏喆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记得本王年少时在宫中,依稀见过表兄几面,彼时便觉表兄卓尔不群。如今执掌苏家偌大基业,名动江南,果然不负众望。”
他刻意提起宫中旧事,既是拉近关系,也是一种无形的提醒——我们并非毫无交集,而我对你,也并非一无所知。
苏慕贤微微欠身,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王爷谬赞了。慕贤不过是承祖上余荫,勉力维持家业罢了,怎比得王爷潢贵胄,如今更得娘娘信重,委以钦差重任,巡视江南,方是真正的人中龙凤。”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苏喆身上,并再次强调了“娘娘信重”这一点。
两人寒暄片刻,的多是些京城旧闻、江南风物,气氛看似融洽,实则都在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和意图。
终于,苏慕贤将话题引向了核心。他轻轻叹了口气,面露忧色:“不瞒王爷,如今这江南局面,看似繁花似锦,内里却也颇多艰难。尤其是这漕运一道,梗阻不畅,牵连甚广。我苏家虽以丝绸、瓷器为主业,但货物北上,亦多赖漕运。如今漕船迟滞,不仅成本大增,更恐误了交货期限,损了皇家信誉,实在是……忧心如焚啊。”
他开始诉苦,将苏家摆在了一个“受漕运之困”的受害者兼“担忧皇差”的忠臣位置上。
苏喆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同忧之色:“表兄所言极是。本王此番南来,亦深感漕运事关重大。只是……唉,本王的情况,表兄想必也清楚,久病之躯,于实务一窍不通,虽顶着钦差名头,实则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辜负圣恩,亦连累母后。”他再次示弱,并将皇后抬了出来。
苏慕贤目光微闪,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王爷过谦了。王爷之才,慕贤虽在江南,亦有耳闻。娘娘既委王爷以此重任,必是深知王爷能堪大任。至于实务……下事务,莫逃不过‘情理’二字与‘利益’二字。漕运之弊,积重难返,其根源,无非是利益分配不均,规矩败坏所致。”
他顿了顿,见苏喆听得“专注”,便继续道:“王爷若想破局,强硬手段恐难奏效,反而易引火烧身。或许……可从‘立规矩’、‘平衡利益’入手。”
“哦?如何立规矩?又如何平衡利益?”苏喆适时追问,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苏慕贤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商饶算计与智者的通透:“譬如,漕粮转运,自有定额与程限。王爷可令相关衙门,严格核查各州县漕粮质量、数量,督催漕船按期发运,对延误者,无论涉及何人,皆依律问责。此乃‘立规矩’,名正言顺,无人敢明面反对。”
“至于平衡利益……”他声音更轻,“漕运之利,大头无非被漕帮、相关官吏、以及依附其上的大商贾所分润。王爷若想让他们听话,光靠威压不行,还需予其‘利’。比如,若能保障漕运通畅,漕帮可得稳定佣金,官吏可保官声政绩,商贾货物可准时抵达,此乃‘明利’;再比如,若能厘清某些模糊地带,使得利益分配更为……清晰、可控,减少内耗,此乃‘暗利’。只要让大多数人觉得,按王爷的规矩办事,比以往更能得益,或者至少不吃亏,这局面,自然也就稳住了大半。”
他这番话,与刘明远的“依章程办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加赤裸裸地点出了“利益”这个核心,并且提出了“明利”与“暗利”的操作思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建议,而几乎是手把手地教苏喆如何作为一个平衡者,去重新切分江南漕运这块蛋糕。
苏喆心中震动,对这位“表兄”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苏慕贤不仅看到了问题,更提出了一个极具操作性的、商人式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看似温和,实则蕴含着极大的权力——谁掌握了“立规矩”和“平衡利益”的权力,谁就是真正的掌控者。
“表兄高见,令本王茅塞顿开。”苏喆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只是,此事千头万绪,若要‘立规矩’、‘平衡利益’,需对各方势力了如指掌,更需……可信之人从中斡旋。本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他抛出了自己的难题,也是最后的试探——你苏家,愿意在这个局中,扮演什么角色?你苏慕贤,是想做那个“可信之人”吗?
苏慕贤自然听懂了弦外之音。他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王爷若有驱使,苏家上下,愿效绵薄之力。别的不敢,在这江南地界,消息渠道、与各方的人情往来,苏家还是有一些的。至于慕贤本人,但凭王爷差遣,必当竭尽全力,为王爷分忧,亦是为朝廷效力,为苏家谋一稳妥之前路。”
他终于明确表态了。苏家愿意提供信息和人脉资源,他苏慕贤个人愿意充当苏喆在江南的白手套和斡旋者。条件则是,苏喆需要保障苏家在新的利益格局中的“稳妥前路”,甚至可能更进一步。
这是一场交易。以苏家的资源和苏慕贤的才干,换取苏喆这位潜在皇权继承饶庇护和未来更大的商业利益空间。
苏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他知道,接纳苏家,意味着与这只商业巨鳄捆绑,利弊皆存。但眼下,他确实需要苏家的力量来破局。
“有表兄此言,本王心安矣。”苏喆最终露出了一个真诚了些许的笑容,“日后,少不得要多多倚重表兄了。江南之事,还望表兄多多费心。”
“不敢,分内之事。”苏慕贤躬身应道。
一场各取所需的联盟,在看似温情的亲戚叙旧中,初步达成。苏喆手中,又多了一枚分量不轻的棋子,或者,一个强大的合作伙伴。
送走苏慕贤,苏喆独自坐在厅中,指尖缓缓划过微凉的茶杯边缘。
刘明远代表的是官僚体系内的一部分投机力量,苏慕贤代表的是商业资本的力量,而周文斌则代表着基层被压制的不满声音。
现在,他手中有了牌。
接下来,就是要决定,如何打出这些牌,才能在皇后设定的这个“捧杀”之局中,不仅保全自身,更能反客为主,将这江南,真正变成自己的立足之地与力量源泉。
棋局,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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