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喆要去书局买医书并邀布政使刘明远过府讲解风物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迅速在江宁官场的圈子里漾开涟漪。
反应最快的是刘明远本人。接到安郡王府递来的帖子,他几乎是立刻便回了帖,言辞恭谨地表示“王爷相召,下官荣幸之至,明日定当准时过府,聆听王爷教诲”。态度之热切,与接风宴上那含蓄的奉承一脉相承,却又更进了一步。
翌日上午,刘明远如约而至。他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雅致的深蓝色直裰,头戴方巾,俨然一位博学儒雅的士绅。苏喆在驿馆偏厅接待了他,厅内炭火烧得暖和,茶香袅袅,刻意营造出一种闲适的谈话氛围。
“劳动刘大人亲自前来,本王心中甚是不安。”苏喆依旧是一副气虚体弱的模样,靠在铺了厚厚锦垫的椅中,声音轻柔。
“王爷言重了。”刘明远连忙欠身,“能得王爷垂询,是下官的福分。江南之地,人文荟萃,物产丰饶,下官虽在此为官数载,亦不敢尽知其妙,唯恐讲解不清,贻笑大方。”
“刘大人过谦了。”苏喆微微一笑,示意禄子上茶,“本王久居京中,又缠绵病榻,对江南所知,不过书本所载,甚是向往。今日请刘大人来,便想听听这江宁风物,譬如……这秦淮烟柳,栖霞胜景,还有那闻名下的云锦、江宁织造……”
他刻意将话题引向风花雪月和工艺特产,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充满好奇的闲散王爷。
刘明远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顺着苏喆的话头,将江宁的风景名胜、人文典故、乃至云锦的织造工艺、江宁织造衙门的沿革,都娓娓道来,言辞风趣,引经据典,显见是下了功夫的,也确实学识渊博。
苏喆听得似乎津津有味,不时插言问上几句,气氛融洽。
茶过三巡,话题在苏喆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渐渐滑向了商业物产。
“……起这江宁织造,其所出云锦固然华美,然本王听闻,江南商贸之盛,更在漕运与盐引。尤其是漕运,沟通南北,实乃国之命脉。”苏喆状似随意地感叹了一句,随即又轻轻咳嗽了两声,自嘲道,“瞧本王,着风物,又扯到国事上去了,真是……唉,或许是这钦差的名头挂着,不由自主便多想了几分。”
刘明远目光微动,知道戏肉来了。他放下茶杯,神色变得略微郑重了些,低声道:“王爷心系国事,乃臣子楷模。这漕运确为国本,只是……积弊已久,牵涉众多,盘根错节,实非易与之事。”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苏喆的脸色,见其并无不悦,只是带着些许好奇和忧虑,便继续道:“譬如那漕帮,看似江湖草莽,实则与地方、与漕运衙门,乃至与……与一些京中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动其一发,往往牵动全身。钱巡抚日前所言‘稳定为上’,虽略显保守,却也是老成持重之策。”
他这番话,看似附和钱文渊,实则点出了漕运问题的复杂性和背后的势力网络,隐隐将自己与钱文渊那种一味“捂盖子”的态度区分开来,暗示他看到了问题,但认为需要更巧妙的手段。
苏喆心中了然,刘明远这是在向他递投名状,表明他并非钱文渊一党,至少,不完全是。
“刘大人见识深远,非本王所能及。”苏喆适时地露出“受教”的神色,叹息道,“只是本王奉旨南来,若一味求稳,毫无作为,只怕回京之后,难以向母后交代。这……着实两难。”
他抛出了自己的困境,也是给刘明远一个进一步表现的机会。
刘明远沉吟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王爷,漕运之弊,犹如重症,下猛药恐伤元气,需徐徐图之,标本兼治。譬如,这漕粮征收、转运、入库,各个环节皆有章程,若能严格依章程办事,堵塞一些漏洞,虽不能根治,却也能显王爷恪尽职守,于大局无损,于朝廷有交代。至于那些积重难返之处……非一时之功,亦非一人之力可扭转。”
他提出了一个“恪尽职守,处着手”的方案,这既符合苏喆“体弱无能”的人设,又能让他做出一些看得见的“政绩”,对上对下都好交代。更重要的是,这等于是在暗示,他刘明远可以在“依章程办事”这个框架内,提供一些帮助,让苏喆找到切入点。
苏喆深深看了刘明远一眼,此人果然是个妙人。他不像周文斌那样刚直激烈,也不像钱文渊那样老谋深算一味维稳,他懂得在规则内办事,懂得寻找平衡点,也懂得投机。
“刘大人一席话,令本王茅塞顿开。”苏喆脸上露出“恍然”和“感激”之色,“依章程办事……此言大善!只是本王于蠢生疏,还需刘大人这等干吏,多多提点才是。”
“王爷折煞下官了。”刘明远连忙拱手,“能为王爷效劳,是下官的本分。若王爷有何不明之处,随时召询,下官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场看似闲谈的会面,在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结束。苏喆得到了一位在省级官僚体系内部,具有一定能量且愿意有限度合作的“盟友”,而刘明远则向这位看似弱势但拥影钦差”和“郡王”双重身份的皇子,表达了靠拢的意愿。
送走刘明远,苏喆正准备更衣休息,禄子却匆匆进来,低声道:“王爷,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皇商苏家的管事,奉他家大掌柜苏慕贤之命,前来递送拜帖和一些……江南时心土仪。”
苏喆眉梢微挑。
来了。
他这边刚见了刘明远,苏慕贤的拜帖就到了,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可见苏家在江宁的眼线之灵通。
“让他进来。”
一名穿着体面、举止干练的中年管事躬身入内,恭敬地呈上拜帖和一个礼单。拜帖上措辞谦恭,以“愚表兄慕贤”自称,言明得知王爷表弟驾临江宁,不胜欣喜,本应即刻拜见,又恐扰了王爷静养,故先遣人送上些许本地物产,聊表心意,并询问王爷何时得暇,容慕贤过府请安。
礼单上的东西也很讲究,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些珍贵的药材、上等的丝绸、新奇的海外玩物以及一些精致的江南点心,价值不菲却又恰到好处,不显得过于扎眼,符合亲戚之间往来的尺度。
苏喆看着拜帖和礼单,沉吟不语。
苏慕贤以“表兄”身份前来,打的是亲情牌,姿态放得很低。这既是一种试探,也可能是一种示好。苏家终于意识到,这位被他们曾经忽视的皇子,如今似乎有了被投资的价值?还是,他们担心自己这个“钦差”会触及他们在江南的利益,故而先行安抚、拉拢?
无论如何,苏家这条线,他不能断然拒绝。于公,皇商苏家是江南漕运和商贸中举足轻重的一环;于私,这层母族关系是他无法完全切割的,哪怕只是表面文章。
“回去告诉你家大掌柜,”苏喆对那管事温和地道,“他的心意,本王领了。礼物留下,代本王多谢慕贤……表兄。本王近日身体稍有好转,若慕贤表兄得空,明日下午可过府一叙。”
他选择了接见。他要亲自看看,这位苏家大掌柜,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管事恭敬退下。
苏喆看着那份礼单,目光幽深。
明线,暗线,官场,商界……一张张面孔,一条条线索,开始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这江南的棋局,随着他这两日主动的落子,似乎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一颗被皇后投下的棋子,他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棋盘,去调动其他的棋子。
尽管,他手中的力量依然微弱,前路依然布满荆棘。
但至少,棋局,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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