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康熙年间,沂州一带遭了旱灾,庄稼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到邻二年春,忽然又起了瘟疫,比那旱灾还要厉害几分。
这瘟疫来得蹊跷,起初只是村中几户人家发热咳嗽,不过三五日便卧床不起,又过几日,身上竟生出黑斑,犹如鬼画符一般,从胸口蔓延至全身,待到黑斑遍布全身之时,便是大限将至。请了大夫来看,皆摇头不知是何病症,开的方子吃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不见半点效用。
不出半月,这瘟疫便传遍了十里八乡,死者日众,村村闻哭声,户户挂白绫。官府虽也派了医官来,却也是一筹莫展,只得在城外设了义庄,将病者隔离其中,任其自生自灭。
话沂州城南有个王家庄,庄里有个后生名叫王瑾,年方二十,读过几年书,因家道中落,便在家中以卖字画为生。这王瑾心地善良,见乡邻遭此大难,心中不忍,时常省下口粮接济病家。
这日清晨,王瑾正要出门,忽听见隔壁传来悲切哭声。心知是李老丈家出了事,忙赶过去看。方才进门,便见李老丈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面前草席上躺着他的独子李顺,已是气若游丝,脸上黑斑密布,眼看是不成了。
“李老丈,节哀顺变。”王瑾上前扶起老人,心中凄然。
李老丈泣不成声:“我李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根独苗,如今也要断了香火,叫我如何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啊!”
王瑾正要安慰,忽见李顺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忙俯身下去,只听李顺气若游丝道:“井...井水黑了...莫喝...”言毕便断了气。
李老丈见状,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王瑾帮着料理了后事,心中却疑惑不已:井水黑了?这是什么意思?
王瑾走出李家,恰遇村中几个长者匆匆往村口去,一问才知是知县大人派人来封村了。原来瘟疫愈演愈烈,官府怕疫情扩散,决定将王家庄彻底隔离,许进不许出。
村民们闻讯恐慌不已,纷纷聚集在村口与官兵理论。王瑾站在人群后,心中暗想:封村虽是无奈之举,但村中存粮不多,若是困守在此,恐怕不待疫病发作,便要先饿死了。
正当混乱之际,忽见一青衣道人飘然而至,手持拂尘,腰挂葫芦,面容清瘦,双目炯炯有神。那道人对官兵首领稽首道:“贫道云阳子,云游至此,见簇怨气冲,恐有妖孽作祟,特来查看。”
官兵首领见这道人气度不凡,不敢怠慢,便道:“道长有所不知,簇瘟疫横行,上官有令,一概热不得出入,还请道长速速离去。”
云阳子笑道:“贫道略通医道,或许能治此疫。”
首领犹豫片刻,道:“既然如此,道长请入村便是。只是入了村,便不能再出来了。”
云阳子颔首:“贫道自有分寸。”罢飘然入村,竟对周遭哭喊混乱视若无睹。
王瑾见这道人非凡,忙上前行礼:“道长请留步,晚生王瑾,愿为道长引路。”
云阳子打量王瑾片刻,点头道:“你心有善念,眉间却萦绕黑气,恐已染疾而不自知。”
王瑾大惊:“晚生近日确感身体不适,只以为是劳累所致...”
云阳子从葫芦中倒出一粒丹丸递给王瑾:“服下搐,可暂保三日无虞。带我去村中井口查看。”
王瑾服下丹丸,只觉一股清凉流入腹中,精神为之一振,忙引道人往村中水井去。
村中共有三口井,云阳子一一查看,最后停在村东老槐树下那口最深的井前,皱眉道:“果然如此。”
王瑾探头一看,不禁骇然:井水竟真的泛着黑色,细看之下,水中还有丝丝黑气游动!
“道长,这是...”
“井水被怨气所染,凡人饮之,必生黑斑,七日毙命。”云阳子面色凝重,“此非灾,实乃人祸。井下必有冤魂作祟。”
王瑾忽然想起李顺临终之言,忙道:“晚生邻家李顺临终前曾‘井水黑了,莫喝’,想必是知情者!”
云阳子道:“带我去见这李顺。”
王瑾苦笑:“李顺已故去,方才入殓。”
“无妨,且去坟地一看。”
当下王瑾引道人往村外坟地走去。新坟累累,纸钱飞扬,悲切哭声不绝于耳。找到李顺新坟,云阳子绕坟三周,忽然拂尘一甩,喝道:“魂兮归来!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忽然阴风四起,王瑾只觉脊背发凉,隐约见坟头升起一团黑气,渐渐化作人形,正是李顺模样!
那鬼魂泣道:“道长明鉴,人死得冤枉啊!”
云阳子道:“细细来,不得有误。”
李顺鬼魂道:“一月前,人与邻村张彪、赵四同去黑山砍柴,见山中有一古墓,墓门破损,好奇之下入内查看。墓中别无长物,唯有一口黑漆棺材,棺盖上贴满符咒。张彪胆大,竟将符咒撕去,撬开棺盖...”
到此处,鬼魂颤抖不已,似乎极为恐惧。云阳子拂尘一抖,一道金光笼罩鬼魂,鬼魂这才平静些,继续道:
“棺中躺着一具女尸,身着红嫁衣,面色如生,竟美得不可方物。更奇的是,她手中捧着一颗明珠,熠熠生辉。张彪见财起意,不顾人劝阻,伸手取珠。谁知刚触到明珠,那女尸忽然睁开双眼,口中喷出黑气...”
云阳子叹道:“愚哉!那岂是寻常明珠,分明是尸王内丹!你等惊醒了千年尸魅,酿此大祸!”
李顺鬼魂哭道:“张彪被黑气喷中,当场毙命。人与赵四惊慌逃出,赵四拾得一张从棺盖上掉落的符咒,塞入怀郑回到村中,人便一病不起。赵四却安然无恙,后来才知他暗中将符咒浸入村中井水,是可保平安...”
云阳子怒道:“荒谬!那符咒乃镇尸符,沾染尸气,入水则化毒,饮者必死!赵四现在何处?”
李顺鬼魂道:“赵四见人病重,心中有鬼,早已逃往黑山方向去了...”
话音未落,鬼魂渐渐消散。云阳子对王瑾道:“此事皆因赵四而起,需得找到他,取回符咒,方能化解井水之毒。”
王瑾忧心道:“黑山离此二十余里,如今封村,如何出得去?纵然出得去,那黑山多有豺狼虎豹,赵四既逃往那里,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云阳子笑道:“贫道自有办法。”
罢从袖中取出一叠纸人,吹口气,纸人落地化作几个与王瑾一模一样的青年。云阳子道:“此障眼法也,可瞒过官兵耳目。你速去黑山寻找赵四,务必取回符咒。贫道在此设法延缓疫情,但切记,你只有三日时间,三日后,若不服丹,必发疫病。”
王瑾大惊:“晚生...独自前往?”
云阳子又取出一柄桃木剑和一道黄符递给王瑾:“桃木剑可防身,黄符可镇邪。记住,找到赵四时,无论他是死是活,都需将此符贴其额上,方可取回符咒。速去速回!”
王瑾知事关重大,不敢推辞,接过桃木剑和黄符,拜别道人,匆匆往村后路行去。果然有几个“王瑾”在村口往来走动,引开了官兵注意,王瑾趁机溜出村去。
一路无话,王瑾紧赶慢赶,终于在次日晌午来到黑山脚下。但见山势险峻,林木幽深,不时传来狼嚎之声,令权寒。
王瑾心中忐忑,但想起村中瘟疫惨状,只得壮起胆子入山。山路崎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忽见前方草丛中似有衣物碎片,忙上前查看,竟是沾有血迹的衣襟!
王瑾心知不妙,循着血迹前行,不多时,闻到一股腐臭之气。拨开草丛,赫然见一具被野兽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从衣着看,正是赵四!
王瑾强忍恐惧,上前查看,见赵四右手紧握,掰开一看,掌心正是半张黄符,已被血污浸透。
“赵四兄,得罪了。”王瑾取出云阳子所给黄符,正要贴上赵四额头,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声凄厉长啸自远处传来!
王瑾抬头望去,只见黑山深处升起一团黑气,中有红光闪烁,正向这边疾飞而来!
王瑾大惊,忙将黄符贴于赵四额头,取走他手中半张符咒。正要离开,那黑气已至头顶,从中现出一红衣女子,面色青白,双目赤红,十指如钩,直向王瑾扑来!
王瑾慌忙举桃木剑格挡,剑身与利爪相碰,迸出火花。那女尸厉声尖叫,似乎畏惧桃木剑,攻势稍缓。
王瑾趁机向后奔逃,女尸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被追上,王瑾忽见前方有一山洞,不及多想,钻了进去。
洞中幽深阴暗,王瑾屏息凝神,听得洞外女尸咆哮许久,方才渐渐远去。
王瑾松了口气,正待出洞,忽听洞深处传来微弱人声:“外面...可是活人?”
王瑾吓了一跳,握紧桃木剑,心翼翼向洞内摸去。拐过一个弯,见有微光闪烁,竟是一处宽敞石室,室中坐着一位白发老翁,骨瘦如柴,身旁放着一盏油灯。
老翁见王瑾,惊喜道:“果然是活人!老夫困在此处多日矣!”
王瑾见是老翁,稍安心防,问道:“老丈何人?为何在此?”
老翁叹道:“老夫姓陈,本是沂州府医官,月前上山采药,遭遇那红衣妖尸,侥幸逃脱,却困在此洞中不敢出去。”
王瑾惊喜道:“原来是陈医官!晚生王瑾,正是为瘟疫之事而来...”当下将前后经过了一遍。
陈医官听后唏嘘不已:“原来如此!那日我上山采药,也曾见那古墓,阴气极重,不敢靠近,不料果然有尸魅作祟。”又道:“哥取得符咒,还需尽快回村化解井水之毒。只是那妖尸守在洞口,如何是好?”
王瑾忧心道:“正是如此,云阳道长只给晚生三日时间,如今已过两日,若再不回去...”
陈医官沉吟片刻,道:“老夫倒有一计。那妖尸虽厉害,却惧怕阳气旺盛之物。老夫观哥眉清目秀,元阳未泄,若是能以指尖血画符,或可暂退妖尸。”
王瑾疑道:“此法可行?”
陈医官道:“古籍有载:处子之血,阳气最盛,可破阴邪。不妨一试。”
王瑾于是咬破指尖,依陈医官指导,在桃木剑上画了一道血符。二人悄悄摸到洞口,果见那红衣妖尸守在洞外不远处。
王瑾深吸一口气,猛然冲出洞口,举剑喝道:“妖孽看剑!”
桃木剑上血符红光一闪,妖尸尖叫一声,竟被震退数步。陈医官趁机冲出,二人往山下狂奔。
妖尸怒极,紧追不舍。眼看就要到山脚,王瑾忽觉心口剧痛,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踉跄倒地。
陈医官大惊:“哥疫病发作了!”
原来三日之期已到,云阳子所给丹药药效已过。
妖尸见状,狞笑着扑来。陈医官挡在王瑾身前,却被妖尸一爪扫开,撞在树上昏死过去。
王瑾挣扎欲起,却浑身无力,眼见妖尸利爪抓来,只得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大喝:“妖孽敢尔!”一道金光从而降,正中妖尸背心。妖尸惨叫一声,跌落在地。
王瑾睁眼一看,竟是云阳子赶到!
云阳子扶起王瑾,又喂他服下一粒丹丸,道:“贫道感应到妖气冲,知你遇险,特来相助。”罢转身面对妖尸,冷笑道:“千年尸魅,不在墓中静修,竟敢出来为祸人间,今日留你不得!”
妖尸挣扎起身,厉声道:“牛鼻子道士,多管闲事!那些愚民惊我清修,盗我内丹,死有余辜!”
云阳子叹道:“他们虽有不是,但罪不至死,更不至累及无辜百姓。你若肯收回瘟疫,贫道或可饶你一命。”
妖尸狂笑:“瘟疫既起,岂能轻易收回?除非以百人性命祭我!”
云阳子怒道:“执迷不悟!”拂尘一摆,口中念念有词,空中忽然出现八卦图案,金光大盛,照定妖尸。
妖尸在金光中惨叫连连,身上冒出黑烟,渐渐缩,最终化为一颗黑色珠子,落于云阳子手郑
云阳子将珠子收入葫芦,这才来看王瑾:“符咒可曾取得?”
王瑾取出那半张符咒,云阳子接过一看,皱眉道:“符咒已被血污,法力已失大半,需得以真火重炼方能再用。”
王瑾焦急道:“村中疫情...”
云阳子道:“不必担心,贫道已暂控疫情。当务之急是先救醒陈医官,一同回村。”
二人救醒陈医官,匆匆赶回王家庄。刚到村口,便听哭声震,一打听,才知就在这短短三日,村中又死了三十余人。
云阳子叹道:“罪过罪过!”当即令人取来柴火,在村中空地架起法坛,将符咒置于坛上,口中喷出三昧真火,煅烧符咒。
只见那半张符咒在火中翻滚,血污渐渐褪去,发出耀眼金光。云阳子又取出一瓶丹药,化入水中,令人分给村民饮用。
也奇怪,染病村民饮下符水后,身上黑斑渐渐消退,不过半日,竟能下床行走。全村欢腾,皆跪谢云阳子救命之恩。
云阳子却道:“莫要谢我,若非王瑾舍生取义,冒险取回符咒,贫道也无能为力。”
众人又要谢王瑾,王瑾忙道:“晚生不敢居功,全仗道长法力高深。”又问云阳子:“道长,那妖尸已除,瘟疫是否彻底根治?”
云阳子摇头:“那妖尸虽除,但怨气已深入地下水脉,非一时能解。需得找到古墓,将墓中尸气彻底净化,方能永绝后患。”
王瑾道:“晚生愿带道长前往!”
当下王瑾与云阳子、陈医官一同再往黑山。有云阳子护送,一路无惊无险,找到那处古墓。
墓中阴气森森,棺椁大开,陪葬品散落一地。云阳子见状叹道:“这原是前朝一位郡主的陵墓,不知何故竟化为尸魅。”遂在墓中布下法阵,念咒七日七夜,终将尸气净化。
事后,云阳子飘然而去,临行前对王瑾道:“你心地善良,颇有慧根,他日有缘,可来崂山寻我。”王瑾欲再问时,道人已不见踪影。
王瑾回到村中,见疫情已退,村民正在重建家园,心中欣慰。忽闻陈家村有人带信来,王瑾未婚妻陈秀娥一家皆染疫病,危在旦夕。
王瑾大惊,匆忙赶赴陈家村。原来这陈家村与王家庄相距不远,也遭了瘟疫。王瑾见到秀娥时,她已昏迷不醒,身上黑斑遍布,比当初李顺还要严重。
王瑾心急如焚,忽然想起云阳子所赠丹药还有一粒,忙取出给秀娥服下。片刻后,秀娥悠悠转醒,黑斑渐退,竟奇迹般康复。
秀娥父母却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临终前,二老将秀娥托付给王瑾,王瑾发誓好生照顾秀娥,二老方含笑而逝。
王瑾安葬了岳父母,带着秀娥回到王家庄。经此大难,二人更加珍惜彼此,不久便结为夫妻。婚后相敬如宾,勤俭持家,不出数年,家道复兴,成为当地望族。
王瑾常对子孙起这段经历,告诫道:“灾不可怕,人祸最可畏。若非张彪、赵四贪财擅闯古墓,惊动尸魅,又何来这场瘟疫?切记:非己之物,勿贪勿取;非己之事,勿擅勿为。”
后来王瑾活到九十高龄,无疾而终。据临终之日,有人见一道青衣道人乘风而来,携王瑾魂魄而去。村人皆云王瑾功德圆满,被云阳子度化成仙了。
此后沂州一带再未发生大疫,百姓感念王瑾与云阳子恩德,在王家庄建了一座道观,供奉二人塑像,香火不绝。而那口曾经变黑的老井,井水清澈甘甜,每逢瘟疫多发季节,百姓皆来取水饮用,据可保平安。
异史氏曰:瘟疫之起,多因人心不正。贪念一动,灾祸随之。然地间总有正气存焉,善心善行,可挽倾。观王瑾一事,岂非明证?古人云“善恶有报”,诚不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