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上方的轰鸣愈发沉闷,仿佛一头濒死的巨兽在发出最后的喘息。
那是万斤玄铁巨门与坚硬的滑轨摩擦挤压,每一寸下坠,都带着将世界一分为二的决绝。
空气被压缩,化作尖啸的狂风,倒灌入井底,吹得幽蓝的碑林之火明灭不定,犹如无数即将熄灭的鬼眼。
萧景珩的身体在剧痛与虚无感中战栗,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摇摇欲坠。
他踉跄着走向那座新生的主碑,走向碑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他的名字被抹去,不仅仅是从一块石头上,更是从这段历史,这片江山的存在根基上!
他能感觉到,与这皇城地脉相连的某种联系,正在被一寸寸斩断。
“你抹掉我的名字……就想否定一切?”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苏烬宁,你看着我!那年冷宫大雪,我怕你冻死在废井里,翻遍了整个后山,用手刨开积雪和冻土,刨到指甲翻卷、血肉模糊也不肯停……那些记忆,难道也是假的吗?!”
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苏烬宁缓缓转身。
她眼中的幽蓝火焰已经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牵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起手,纤细的指尖隔空遥遥指向他心口那枚藤蔓状的烙印。
“可你忘了,”她平静地陈述,“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归墟井边,你亲手将我推了下去。你,苏家有罪,苏家之女,不配活在阳光下。”
她轻轻歪了歪头,目光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彻骨的探寻:“两个记忆都如此真实,两种痛苦都刻骨铭心。所以我只能问你……萧景珩,废井边刨雪救我的那个你,和井口边推我下去的那个你,哪一个,才是你愿意用命来换我的那个?”
一句话,如惊雷贯顶。
萧景珩猛地僵住,哑口无言。
是啊,一个是深藏心底、连自己都以为是幻梦的少年执念;一个是君临下、为保江山而冷酷无情的帝王抉择。
他无法回答,因为他曾是那两者全部。
见他沉默,苏烬宁收回目光,重新转向那座巍峨的主碑。
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燃烧的碑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啸与轰鸣,传遍了井底的每一个角落。
“从今日起,此碑林,不录帝王名号,只记世道人心!”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新生。
“谁以赤诚护火,谁便是人间之王!”
话音落下的瞬间,除了主碑,周围所有倾倒的碎碑轰然震动!
那些原本刻在碑上、属于历代权贵与牺牲者的名字,竟如活物般开始流动、分解、重组!
金色的光芒在碑石间穿梭,最终,所有光芒汇聚于那座赤玉主碑之上,原本空白的背面,赫然浮现出五个光芒万丈的篆字——
宁火照人间!
“宁”是她的名,“火”是她的命。
从今往后,决定这片土地命阅,不再是血脉传承的姓氏,而是守护苍生的那颗心。
就在这惊动地的异变之中,林墨的身影已悄然退至碑林边缘。
她没有回头看那对峙的帝后,而是迅速奔入一侧的石室,那里是历代守井人存放记录的药房。
她毫不犹豫地点燃了火折子,将一本泛黄的药典残卷凑到火苗上。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书页,她飞快地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旁边注着三个字:“双生契”。
她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她松开手,任由火焰将那页描绘着惊秘密的纸张吞噬。
“有些真相,注定不该由活人知晓。”她对着跳动的火焰喃喃自语,“若世人皆知,今日的皇后,是用自己的寿数与魂魄作为薪柴,才换来的江山安宁……他们会敬她,还是会……烧了她?”
没有人能预知人心。
与其将她置于被封神或被献祭的险境,不如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
火光燃尽了最后一笔,就在纸页化为灰烬的刹那,窗外竟有一只通体燃烧着幽蓝火焰的蝴蝶悄然飞入,轻盈地落在她的肩头,翅膀微微扇动,没有灼热,只有一丝冰凉的触福
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林墨缓缓闭上眼:“去吧。这一次,让她自己……写完结局。”
当苏烬宁走出幽深的井道时,久违的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轰鸣声已经停止了。
那扇万斤玄铁巨门,并未完全闭合。
它悬停在离地面仅有三尺的半空,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无数粗壮的赤色藤蔓从地面的裂缝中破土而出,如巨蟒般死死缠住宿铁门的滑轨与门体,硬生生将其卡在了那里。
而就在那三尺的黑暗缝隙之下,井口的正中央,蓝护卫单膝跪地,背脊挺得如一杆长枪。
他手中那柄饮过血的长剑斜指穹,剑尖正对着巨门的中心。
他的铠甲上血迹斑斑,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可他的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不移。
高台之上,内阁重臣紫大臣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蓝敬亭!你好大的胆子!违抗内阁与太后懿旨,阻断封井,乃是灭族大罪!朕命你立刻退开,否则格杀勿论!”
蓝护卫纹丝不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苏烬宁一步步走上高台,无视了紫大臣惊愕的目光,径直来到井口边缘。
她俯瞰着下方那个执拗的身影,声音清冷:“你守在这里,不怕死吗?”
蓝护卫终于动了。
他缓缓低下头,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末将怕。但末将更怕,九城的心火,就此永不再燃。”
他守的不是一道门,是这个王朝最后的希望。
苏烬宁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的丝绸锦囊。
她解开囊口,将里面一捧细腻的赤色粉末,轻轻洒向蓝护卫脚下的地面裂缝。
那是她曾亲手碾碎的那枚赤玉。
粉末落入缝隙的瞬间,那些缠绕着铁门的赤色藤蔓顶端,竟齐齐绽放出脸盆大的血色莲花,莲心吐出金蕊,将整座巨门彻底锁死、固化。
她站直身体,转身面向台下惊魂未定的百官,声音如寒冰碎玉,传遍整个广场。
“归墟井,即日起,更名‘宁火井’。”
“此井,不封,不闭,只守。”
她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顿地宣告着新的规则:“凡欲入者,不必出身高贵,不必手握权柄,只需……以心火为凭,以血誓为契。”
紫大臣嘴唇哆嗦着,好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太上皇他……”
苏烬宁回首,望向那幽暗的洞口。
一道颀长的身影正扶着井壁,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萧景珩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曾被虚无与迷茫占据的凤眸,此刻却清明如初,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活下来了。以一个被碑林除名,却被她记住的身份,活了下来。
苏烬宁收回目光,对着满朝文武,也对着这片崭新的地,轻声道:
“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夜阑人静,凤仪宫的烛火彻夜未熄。
苏烬宁独坐于妆镜前,卸下了繁复的凤冠,正用一把旧梳子,慢慢地将长发编成两条简单的麻花辫。
那是她在冷宫时,最常梳的发式。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了廊檐的阴影下。
他手中捧着一块新刨光的木牌,上面用刀一笔一划,刻着一行字,字迹笨拙,却力透木背。
“癸未年腊月廿七,我与宁约于此,永不相负。”
他走到她身后,将木牌默默递上前:“这一次,是我亲手刻的。每一个字,都记得。”
苏烬宁从镜中看着他,伸手接过木牌。
她凝视了许久,久到萧景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却忽然一笑,随手将那块他珍视无比的木牌,丢进了身旁的火盆里。
“不用刻了。”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吞没了木牌,也映亮了两人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仰起头,看着他眼中的错愕与不解,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你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才算活着。”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而就在这一刻,皇城之上,异变陡生。
自那被赤莲锁固的宁火井口,忽然升腾起万千流光!
一只只通体燃烧着幽蓝火焰的蝴蝶,汇成一条璀璨的星河,逆流而上,盘旋于紫禁之巅,将整座沉寂的城池照得亮如白昼。
那光芒,不再是祭坛的妖异,而是新生的昭示。
火种未灭。
因为,她已成为了光。
然而,就在城中百姓纷纷跪地,朝拜这神迹之时,宫城最森严的禁军统领衙门内,一封由太后亲笔所书的密诏,正被快马加急,送往城外三十里处的京畿大营。
诏书上,只有八个浸透着杀伐之气的血字:
“妖后乱政,清君侧,诛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