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馆“静养”了五日,苏喆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五日里,他并非真的无所事事。通过禄子、贵安等人有意无意散播的消息,以及张太医“出门采买药材”时的观察,他大致摸清了江宁府表层的舆论风向——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位安郡王是个来江南镀金兼养病的废物王爷,不足为虑。
这正是苏喆想要的效果。在暗处,他已将顾青衫提供的卷宗反复研读,烂熟于心,并等来了沈墨的第一份密报,印证并补充了卷宗上的许多信息。
是时候投下第一块石头了。
他没有选择直接召见漕运官员,也没有去触碰势力盘根错节的漕帮,更没有去动那个背景深厚的皇商苏家。他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撬动关键缝隙的人物身上——江宁府辖下,句容县知县,周文斌。
根据卷宗和沈墨的情报,这位周知县是两榜进士出身,为人耿介,因不通贿赂,在知县任上一待就是八年。去年句容县境内一段漕河清淤工程,他被上峰强令虚报工料款项,他据理力争未果,反而被漕运衙门记恨,处处刁难,县内漕粮转运屡屡受阻,政绩考核连年下等,眼看仕途无望。更重要的是,他是少数几个既了解基层漕务实情,又与主流利益集团并非铁板一块的官员。
苏喆以“听闻句容有古刹,环境清幽,适宜静养”为由,只带了禄子、张太医以及二十名禁军护卫,轻车简从,前往句容县。
安郡王突然驾临一个的句容县,让周文斌措手不及,慌忙带着县衙一众属官出城迎接。
苏喆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坐在简易的肩舆上,对着跪拜的周文斌温和地道:“周知县不必多礼,本王只是路过,寻个清净地方住两日,切莫惊扰百姓。”
周文斌年约四旬,面容清瘦,带着读书饶执拗之气,闻言虽感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心翼翼地将苏喆安置在县衙后一处相对整洁的客院。
当晚,苏喆以“偶感风寒,请周知县过来一叙本地风土,以解烦闷”为由,单独召见了周文斌。
客院内灯火昏暗,苏喆拥裘坐在炭盆旁,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晦明不定。周文斌恭敬地坐在下首,心中忐忑,不知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起初,苏喆只是问些句容县的民俗物产,历史典故,仿佛真的只是闲谈。周文斌一一作答,言辞谨慎。
聊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苏喆忽然话锋一转,轻轻咳嗽了两声,状似无意地问道:“周知县,本王在京中,恍惚听得江南漕运不畅,致使京师粮价浮动。你句容县亦在漕河之畔,不知本地漕粮转运,可还顺畅?”
周文斌心中一紧,知道正题来了。他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拱手道:“回王爷,句容县,漕粮定额有限,本应……本应无大碍。只是……”他欲言又止。
“哦?只是什么?”苏喆端起手边的药茶,轻轻吹着热气,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周文斌身上,显得漫不经心,“莫非有什么难处?但无妨,本王也只是随口一问。”
周文斌看着眼前这位看似无害、甚至有些孱弱的年轻王爷,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郁郁不得志,想起被强占的民脂民膏,一股积压已久的愤懑与委屈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横下心道:“王爷垂询,下官不敢隐瞒。句容漕运,名义上归漕运衙门管辖,实则……实则多有不堪之处!”
“哦?”苏喆抬眼,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兴趣,“如何不堪?”
既已开口,周文斌便不再保留,将去年清淤工程被强令虚报款项,以及此后漕运衙门如何借口“账目不清”、“河道不畅”等理由,故意拖延、克扣句容县漕船,甚至纵容漕帮混混骚扰码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了出来。他言语激愤,证据确凿,甚至连虚报了多少银两,具体经手人是谁,都得清清楚楚。
苏喆静静地听着,不时轻轻咳嗽一声,直到周文斌完,胸膛还在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客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周知县,”苏喆放下茶盏,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冷意,“你可知,你方才所言,若传扬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周文斌面色一白,随即挺直了脊梁:“下官知晓。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既为句容父母官,就不能眼看着百姓血汗被如此盘剥,朝廷法度被如此践踏!纵使粉身碎骨,亦要据实以告!”
苏喆看着他眼中那股近乎迂腐的刚直之气,心中微微点头。他要找的,就是这样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不懂变通”的刀。
“周知县忠心可嘉。”苏喆缓缓道,手指轻轻敲着椅背,“不过,粉身碎骨,于事无补。有些事,需讲究方法。”
他顿了顿,看着周文斌疑惑的眼神,继续道:“你方才所言,可有确凿证据?人证、物证、账册,可能提供?”
“有!”周文斌斩钉截铁道,“下官早已将相关账册副本、往来公文以及几名被盘剥的船户证词,秘密誊抄保存!”
“很好。”苏喆点零头,“本王奉旨巡视漕运,体察民情,正要了解这些实情。周知县,你可愿将你所知、所据,写成一份详实的条陈,交由本王?”
周文斌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喆。他原以为这位王爷只是听听而已,没想到竟真的要插手!
“王爷……您……您不怕惹上麻烦?”周文斌忍不住问道。
苏喆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与自嘲:“本王一个久病闲人,蒙母后恩典,得此钦差虚名,已是侥之幸。若能以此残躯,为朝廷、为百姓略尽绵力,惹些麻烦,又算得了什么?总好过……浑浑噩噩,虚度此生。”
他这番话得情真意切,配合着他那病弱的形象,竟让周文斌生出几分知己之感与悲愤之情。
“王爷!”周文斌离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道:“下官……下官愿效犬马之劳!定将句容漕务之弊,原原本本,呈报王爷!”
“起来吧。”苏喆虚扶了一下,“此事需秘密进行,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条陈写好后,交由本王贴身内侍禄子即可。”
“下官明白!”
送走激动不已的周文斌,苏喆脸上的温和与悲愤渐渐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周文斌这把“刀”,他已经握在手中了。但这把刀,现在还不能用,更不能直接砍向漕运衙门或者漕帮。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需要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更巧妙的角度,将这份条陈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比如……在某个关键的朝堂争论时,或者,在某个更大的人物想要动漕运这块蛋糕时,将这份来自基层、证据确凿的控诉,悄然递上去。
这第一块石头,已经投下。接下来,就是等待它在这潭深水中,激起怎样的涟漪,又会惊动哪条沉睡的大鱼。
他相信,有些人,很快就会坐不住了。
果然,就在苏喆离开句容县,返回江宁驿馆的第二,江苏巡抚钱文渊便亲自前来“探病”,言语间旁敲侧击,询问王爷去句容所为何事。而几乎同时,沈墨的密报也送到:漕帮副总兵雷豹,近日与几个心腹密会频繁,似乎有所动作。
苏喆躺在榻上,对着忧心忡忡的钱文渊,只是虚弱地笑了笑:“劳烦钱大人挂心,句容山水甚好,本王只是去散了散心,咳……这江南湿冷,倒是引得旧疾有些复发……”
他看着钱文渊那看似关洽实则探究的眼神,心中冷笑。
水,已经开始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