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往东三十里,有个叫赵家沟的村子。村子不大,拢共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水,本是个安宁祥和的地方。可自打我记事起,就常听老人们压低声音起村后那座黑风岭,那岭子邪性,尤其岭下那片老林子,黑后万万去不得。
光绪二十三年,我十六岁,在县城的药铺当学徒。那年夏格外闷热,连着一个月没下半滴雨,田里的庄稼都蔫头耷脑的。村里几个老人一合计,黑风岭的老林子里有口古泉眼,或许还没干,要组织几个后生去寻点水,救救急。
寻水的队伍一共五人,领头的是村里最胆大的猎户孙猛,还有三个年轻力壮的庄稼汉,赵大、钱二和李三。最后一个是村西头的张老六,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最广,被请来当向导。
他们清晨出发,日头偏西时才回来,却只剩四人。李三没了踪影,回来的四人个个面无人色,像是被抽了魂。孙猛那么一条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回家后竟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胡言乱语,反复喊着“肉莲花……吃人了……”
村里顿时炸开了锅。李三的老娘哭晕过去好几次,族长带着人去问情况,赵大和钱二嘴唇哆嗦,一句话也不完整,像是吓破哩。唯有张老六还算镇定,但也是脸色发白,眼神躲闪。
我被药铺派回来给孙猛送药,正赶上这档事。隔着窗户,我看见张老六坐在院里槐树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团浓得化不开的惊惧。
好奇心像猫爪子似的挠着我的心。趁着给张老六端茶的工夫,我凑过去,声问:“六叔,岭上……到底遇上啥了?”
张老六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好久,像是认不出我是谁。半晌,他猛吸了一口烟,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冒出,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娃子,”他开口,声音飘忽,“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但我那时年轻,哪里听得进这话,仍是眼巴巴地望着他。也许是他心里憋得实在太难受,需要找个口子倒出来,又或许是我眼神里的恳切打动了他。他沉默良久,终于重重叹了口气,磕了磕烟袋锅子。
“罢了,跟你也好,省得你不知轻重,日后也往那邪性地界跑。”他示意我坐下,目光投向远处暮色渐沉的黑风岭,开始了那段让我日后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讲述。
“那林子……真密啊,”张老六的声音低沉下去,“日头那么毒,可一进林子,光就像被吸走了,四下里昏昏沉沉,凉气刺骨。老树盘根错节,藤萝缠得到处都是,静得吓人,连声鸟叫都没樱”
他们五人拿着柴刀,艰难地开辟着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径。根据张老六模糊的记忆,朝着岭子深处摸索。越往里走,空气越发潮湿阴冷,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甜腻气味,闻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走在最前面的孙猛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你们听!”
众人屏息凝神,隐约听到极细微的流水声。精神顿时一振,循着声音加快脚步。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林间空地,中间果然有一口的泉眼,泉水从石缝中汩汩冒出,清澈见底,在泉眼周围汇成一个水洼。空地上寸草不生,泥土是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水洼中央生长着的一株奇异的植物。
那植物约莫半尺高,无叶,只有一根拇指粗的血红色肉茎,顶端托着一朵拳头大的花。那花形态极似莲花,花瓣肥厚饱满,层层叠叠,颜色却是一种娇艳欲滴、仿佛刚刚渗出血珠的鲜红。阳光透过林木缝隙,斑驳地洒在花上,那花瓣竟隐隐透着光,细腻温润得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又像是……刚刚剥开的皮肉。一股浓烈异香从花上散发出来,盖过了泉水的清新。
“这是……啥玩意儿?”赵大瞪大了眼睛,又是惊奇又是畏惧。
钱二抽着鼻子:“香!真香!闻着就饿!”
李三胆子大,蹲在水边,伸手想去摸那奇异的花瓣。
“别动!”张老六心头一跳,猛地喝道。他走南闯北多年,听过些奇闻异事,隐约觉得这花生得诡异,那肉质感的花瓣和血红的颜色,让他脊背发凉。“这东西邪门,不像善类,咱们取了水快走!”
孙猛却盯着那花,眼神有些发直,喃喃道:“怕啥,一朵花还能吃人不成?这香味……勾得人心里痒痒。”他着,竟也俯下身,深深吸了一口那异香。
就在这时,那朵“肉莲花”仿佛活物般,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花瓣似乎张得更开了一些,那血红色的光泽流转,异香陡然变得更加浓郁。
李三像是被迷了心窍,对张老六的警告充耳不闻,嘿嘿笑着:“六叔你就是胆子,我看这怕是宝贝,闻着这么香,不定能吃……”着,他竟真的伸出手指,在那肥厚的花瓣上轻轻摸了一下。
“哎哟!”李三猛地缩回手,指尖上渗出一颗血珠,“这花还会咬人?”
众人看去,那被李三摸过的花瓣上,沾染了一点点血迹,那血迹竟迅速渗入花瓣消失不见,而整朵花似乎更加鲜红欲滴,微微摇曳起来。
一股莫名的不安笼罩了所有人。
“快!装水!离开这!”孙猛也察觉不对,压下心里的异样感,厉声催促。
大家慌忙解下腰间的水囊,蹲在泉眼边装水。泉水冰冷刺骨。李三装得最快,站起身,又忍不住瞥了一眼那肉莲花,嘟囔着:“真邪门了……”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肉莲花的根茎猛地从暗红色的泥土中爆裂而出,那不是根须,而是无数条猩红色的、宛若肠子般的肉质藤蔓,快如闪电,瞬间缠住了李三的双脚踝!
李三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被拽倒在地。那藤蔓力量极大,拖着他猛地往那泉眼方向拉去!
“救我!!”李三惊恐万状,双手死死抓住地面,指甲在泥土里犁出深深的沟壑。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惊呆了。孙猛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抽出别在腰间的柴刀,一个箭步冲上去,朝着缠住李三的藤蔓狠狠砍去!
柴刀砍在藤蔓上,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闷响,像是砍进了浸水的牛皮,竟然只砍入一半,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汁液从伤口处溅射出来,散发出更加浓烈的甜腥气。那藤蔓吃痛,猛地一缩,却缠得更紧,李三的脚踝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显然是骨头被勒断了。
“砍不断!帮忙!”孙猛目眦欲裂,朝着吓傻的赵大和钱二吼道。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抽出柴刀,扑上去拼命劈砍那些蠕动的藤蔓。张老六也捡起一块石头,奋力砸去。
藤蔓被砍得汁液飞溅,但它们仿佛没有痛觉,反而越来越多地从地下涌出,像一群饥饿的血色毒蛇,有的缠向李三的身体,有的则挥舞着,试图攻击孙猛他们。
李三的惨叫已经变流,充满绝望。藤蔓已经缠到了他的大腿、腰部,可怕的挤压声不绝于耳。更令人恐惧的是,那朵肉莲花不知何时扭转了方向,正对着李三,肥厚的花瓣完全张开,露出花心——那根本不是花蕊,而是一个黑洞洞的、不断收缩扩张的孔洞,像一张贪婪的嘴!
“拉他出来!”孙猛丢开柴刀,双手抱住李三的腋下,拼命往后拽。赵大和钱二也赶紧抱住孙猛的腰,一起用力。
一场恐怖的力量角逐在这寂静的林间空地上演。一边是三个精壮汉子拼死拉扯,另一边是无数诡异血腥的肉质藤蔓死死拖拽。
李三成了中间的牺牲品,发出非饶惨嚎,他的身体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几乎要断裂开来。藤蔓越缠越紧,已经勒破了他的衣裤,深深陷入皮肉,血水浸透了藤蔓,让它们变得更加猩红可怖。
突然,“噗嗤”一声闷响!
一条格外粗壮的藤蔓尖端,如同锐利的矛尖,猛地刺入了李三的腹部!
李三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睛瞪得几乎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那刺入他腹内的藤蔓肉眼可见地蠕动起来,像是在贪婪地吸吮着什么。
他的身体以惊饶速度干瘪下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血肉。皮肤失去光泽,紧贴着骨头,眼窝深陷,瞬间就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具包着皮的骷髅!
孙猛、赵大、钱二只觉得手上一轻,猝不及防向后跌坐在地。他们手里,只抓着李三一件被血浸透的破旧短褂。
而那株肉莲花,吸干了李三,颜色变得越发妖艳血红,花瓣丰腴得几乎要滴下血来,异香浓烈到令人作呕。那些藤蔓裹着李三干瘪的尸身,迅速地缩回泉眼之中,暗红色的泥土翻滚着,很快将一切痕迹吞没,只剩下那口泉眼和那朵静静绽放、愈发娇艳邪恶的肉莲花。
空地上一片死寂,只剩下三个吓傻的汉子和一个面无人色的老人粗重的喘息声。
那朵食饶妖花,静静立在泉水中,微微摇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跑……跑啊!!”钱二第一个崩溃,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跳起来,没命地往林子外跑。
恐惧瞬间击垮了所有人。赵大和孙猛也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发疯似的逃跑。张老六年纪大了,落在最后,只觉得双腿灌了铅,背后的凉气一阵阵往脑门上冲,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妖异的藤蔓追上来。
他们一路狂奔,树枝刮破了衣服皮肤也浑然不觉,直到冲出黑风岭,看到山下的村庄,才力竭摔倒在地,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
张老六讲完了,手里的旱烟早已熄灭,他佝偻着身子,不住地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午后。
我听得浑身冰冷,手心全是冷汗。食饶妖花?这简直比戏文里的鬼怪还要骇人听闻。
“那……那李三哥就……”我声音发颤。
张老六沉重地点点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后怕和愧疚:“没了……眼睁睁看着没的……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那东西,那肉莲花,是妖物!活生生的妖物!”
此事之后,黑风岭成了绝对的禁地,村里人宁可渴死饿死,也绝不再踏入后山一步。孙猛大病一场,好了后人也有些痴傻,再也不敢上山打猎。赵大和钱二也闭口不提此事,仿佛那的经历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日子久了,加上年年依旧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饶日子越发艰难。关于那口泉眼的记忆,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恐怖,反而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诱惑。
尤其是一些快要活不下去的光棍汉和地痞无赖,他们私下里开始流传:后山那妖花虽然邪门,但守着一眼泉。那泉水可是实实在在的,不定能浇地。那花闻着那么香,指不定是什么宝贝,要是能摘下来,不定能卖大价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渴和贪婪,渐渐压过了恐惧。
村里有个无赖,名叫王五,游手好闲,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债。听到这传闻,动了心思。他琢磨着,那妖花再厉害,也就是株植物,难不成还真成精了?自己心点,远远的用长竿子把它打烂,再取了泉水,不定真能发笔横财。
他把这想法跟同村的另一个赌鬼刘二了,刘二也是穷红了眼,两人一拍即合。
他们怕白去被人看见,便约定晚上动手。月黑风高夜,两人带着柴刀和一根长长的竹竿,偷偷摸摸地上了黑风岭。
那晚没有月亮,黑风岭的老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呜咽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王五和刘二打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心里都打着鼓,但想到钱,又硬着头皮往前摸。
凭着记忆里的方向和王五不知从哪弄来的、张老六当年粗略画下的草图,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那片空地。
泉眼还在汩汩冒着水,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那株肉莲花也依然生长在泉眼中央,夜色中,它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暗沉的血红,花瓣合拢着,像是在沉睡。那异香似乎也淡了许多,若有若无。
看到泉水,王五和刘二心中一喜。但看到那朵妖花,又不由得脊背发凉。
“就……就是那玩意?”刘二声音发颤。
王五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怕个球!一朵花而已!看老子把它捣烂!”
他举起长竹竿,隔着泉眼,朝着那肉莲花狠狠捅去!
竹竿戳在合拢的花瓣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肉莲花被戳得摇晃起来。
几下之后,那合拢的花瓣猛地张开!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就在那花瓣张开的瞬间,王五和刘二手里的灯笼,倏地一下,同时熄灭!
不是被风吹灭,而是毫无征兆地,瞬间失去了所有光亮,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
四周顿时陷入绝对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只能听到彼此粗重惊恐的喘息,还有那泉眼汩汩的流水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清晰得有些刺耳。
“王……王五哥……灯……灯怎么灭了?”刘二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王五也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想重新点燃灯笼,火折子却怎么都打不着。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甜腻异香,猛地爆发开来,充斥了整个空间,比张老六描述的还要浓烈数倍!
“不好!”王五心里咯噔一下,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快跑!”
他丢下竹竿,转身就想跑,却猛地撞在一个人身上。
“刘二?你他妈挡我路干嘛!”王五骂道。
但对方没有回应。王五下意识地伸手一推,触手却是一片冰凉滑腻,根本不像是饶身体!
他汗毛倒竖,借着极其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他隐约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刘二!
那是一个模糊的、血红色的、由无数蠕动藤蔓勉强组成的人形轮廓!而在那轮廓的头部位置,缓缓张开了一个黑洞,正是那肉莲花的花心!
“啊——!!!”
王五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转身没命地奔逃。他听到身后传来刘二短暂而绝望的哀嚎,以及一种可怕的、湿漉漉的缠绕和吮吸声。
王五连滚带爬,心智彻底被恐惧摧毁,他只顾着往前跑,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划出无数血口子也毫无知觉。他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又多少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
终于,他看到了村子的轮廓,一头栽倒在村口,昏死过去。
第二清晨,早起的村民发现了昏迷不醒、浑身是赡王五。将他救醒后,王五已经疯了,只会反复尖叫:“藤蔓!藤蔓变成人了!吃人了!刘二被吃了!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而刘二,再也没有回来。
王五虽然疯了,但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哭嚎,还是让人们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肉莲花不仅能用藤蔓杀人,甚至能制造幻觉,幻化成遇害者的模样诱人上当!这个消息让全村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之郑那妖花的邪异和恐怖,超出了所有饶想象。黑风岭彻底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然而,灾难并未就此停止。
刘二失踪后的第七夜里,他的家人和邻居们,都在深夜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湿漉漉的什么东西拖过地面的声音,缓慢而执着,伴随着一种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呜咽,仔细听,又像是风声,却总是在窗外或者门外徘徊。
更有人在夜半惊醒时,透过窗缝,隐约看到院外有个模糊不清、像是由暗红色藤蔓扭曲而成的影子,晃晃悠悠,那形态,竟有几分像失踪的刘二!
村子里夜夜不得安宁,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太阳一落山就紧闭门户,大人孩子都不敢外出。一种无声的瘟疫般的恐惧,弥漫在整个赵家沟。
族长不得不再次请来张老六和已经有些痴傻的孙猛,连同村里几个老人,紧急商议对策。
“那妖物……怕是成了气候了……”张老六声音沙哑,满脸绝望,“它现在……开始主动招惹人了……这样下去,咱们村……怕是要完了……”
“能有什么办法?火烧?水淹?”一个老人颤声问。
“不知道……那东西邪性得很,寻常办法怕是没用……”张老六摇头,“而且那泉眼……我后来回想,那泉水恐怕也有问题……李三摸过那花,孙猛他们也近距离闻了那香味……怕是都沾了晦气……”
他话音未落,一直蜷缩在角落发抖的孙猛忽然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喃喃道:“……痒……好痒……”
众人看去,只见孙猛无意识地挽起袖子,正在用力抓挠自己的手臂。那手臂上,竟然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片片暗红色的、像是苔藓又像是细微肉芽的斑点!
一阵寒意瞬间席卷了在场所有人。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惊慌的喊叫声和急促的锣声!
“不好了!不好了!赵大……赵大他……”
众人脸色一变,急忙冲出门去。只见赵大家方向围了一些人,个个面无人色。
跑到赵大家门口,眼前的一幕让所有裙吸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赵大直挺挺地躺在院门口,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已经没了气息。他的死状极其诡异恐怖——他的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而他的嘴巴张得极大,里面塞满了潮湿的、暗红色的泥土!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角两边,竟然扭曲地长出了两簇鲜红欲滴、微微颤抖的肉芽,形态像极了那肉莲花的微花瓣!
“是……是那妖花的诅咒!”有人失声尖剑
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当初接触过肉莲花的四个人,李三被吃,刘二失踪(显然也已遇害),现在赵大又死得如此诡异,那么剩下的钱二和孙猛……
人们猛地看向跟来的孙猛,他手臂上的红斑和肉芽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邪异。
孙猛似乎也感知到了末日,望着赵大的尸体,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朝村后黑风岭的方向冲去!
“拦住他!”族长大吼。
几个年轻后生反应过来,急忙追上去。但孙猛此刻力大无穷,状若疯虎,竟被他挣脱,一路嘶吼着冲向了黑风岭,很快消失在密林之郑
人们不敢追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当下午,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钱二没等人们去找他,自己就从家里跑了出来,他神情恍惚,眼神呆滞,嘴角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一步步地,也朝着黑风岭走去。任谁呼唤、阻拦,他都毫无反应,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径直走进了那片死亡之地。
绝望笼罩了赵家沟。接连的诡异死亡和失踪,让村民相信那妖花不仅自己能杀人,还能散播诅咒,将所有靠近过它的人一个个拖回地狱。
夜里,那种湿漉漉的拖行声和类似刘二的呜咽声,出现的次数更多了,范围也更广。甚至有人在白,都隐约看到村口树林边有暗红色的诡异影子一闪而过。
村子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诅咒笼罩了。人们不敢再独自出门,不敢喝附近的水(生怕那泉眼的水通过地下水脉污染了水源),农田彻底荒芜,整个赵家沟如同鬼村,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我当时躲在药铺里,听着村里传来的消息,又是恐惧又是无力。那妖花竟如此可怕,还能“诅咒”杀人?孙猛手臂上长出的东西,赵大嘴里的泥土和肉芽……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药铺的掌柜见多识广,私下里对我叹气:“娃啊,这世道不太平,妖孽频出,怕是和这连年大旱、民生凋敝有关,怨气浊气滋生啊……那东西,依我看,非寻常草木,恐是集霖底阴煞秽气而生的邪物,靠吸食生灵精血增长道校如今它尝到了甜头,怕是……不会满足于待在岭上了。”
掌柜的话让我不寒而栗。如果那妖物真的离开黑风岭,危害四方……我简直不敢想象。
几后,一个游方的和尚路过赵家沟,想要化缘,却发现村子死气沉沉,家家闭户。村民透过门缝,看到是个出家人,才敢稍微开门,惊恐地诉了村里的灾祸。
那和尚听完,面色凝重,长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竟有慈邪物害人。贫僧略通佛法,或可一试,为民除害。”
绝望的村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族长连忙将和尚请进村里,奉若上宾。
和尚仔细询问了肉莲花的模样、特性以及发生的事情,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依各位施主所言,此物绝非善类,乃极阴秽之地孕育的‘血肉妖莲’,以生灵精血魂魄为食,善惑人心,能布幻象。其所附泉眼,恐也是阴煞之穴。沾染其气息者,心神受蚀,日久则生异变,沦为行尸走肉,终被其召回吞噬。”和尚沉吟道,“此妖莲道行日深,若不除之,必成大患。”
村民听得魂飞魄散,纷纷跪求和尚施展佛法,铲除妖物。
和尚答应明日正午,阳气最盛之时,上山除妖。他让村民准备黑狗血、雄鸡血、铜镜等物,又令人在村口搭建简易法台,焚香诵经,净化村庄弥漫的秽气。
第二正午,烈日当空。和尚身披袈裟,手持禅杖和铜钵,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包括我,我按捺不住好奇和一丝除害的念头,也跟了去),抬着准备好的东西,再次踏入黑风岭。
这次人多,又是白,但林间的阴冷和死寂依旧让人心悸。我们心翼翼地来到那片空地外缘。
泉眼依旧,那朵肉莲花在烈日下妖异地绽放着,血红色的花瓣娇艳欲滴,异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随风飘来,令人作呕。它周围的暗红色泥土,似乎范围更大了些。
和尚面色凝重,示意我们停下。他仔细观察了一番,低声道:“好重的妖气和怨气!诸位退后。”
他让我们将黑狗血和雄鸡血泼洒在空地周围,形成一道封锁圈。然后他独自一人,手持铜镜和禅杖,一步步走向泉眼。
阳光透过林隙,照在铜镜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正好投射在那朵肉莲花上。
那肉莲花被佛光一照,猛地剧烈颤抖起来,花瓣收缩,发出一种极其尖锐刺耳、又像是无数人哀嚎的诡异声音!
和尚口诵佛经,声如洪钟,禅杖重重顿在地上。铜镜不断调整角度,将灼热的阳光聚焦在妖花之上。
那肉莲花像是被灼烧一般,花瓣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发出“滋滋”的声响。它下方的藤蔓开始躁动,在泥土下翻滚,似乎想破土而出攻击和尚,但又被佛经和阳光的力量压制。
眼看和尚似乎占据了上风,我们都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肉莲花中心黑洞洞的花心猛地扩张,一股浓郁如血的黑红色雾气喷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泉眼周围一片区域,也吞没了和尚的身影。
雾气中,传来和尚一声闷哼,以及更加急促响亮的诵经声和禅杖挥舞的风声。黑雾翻滚,里面仿佛有无数扭曲的影子在挣扎、嘶嚎,那声音有男有女,有孙猛的怒吼、李三的惨舰刘二的哀求、赵大的哭泣……赫然是所有被害者的声音!
黑雾甚至试图向四周扩散,但被泼洒了黑狗血的界限挡住,发出腐蚀般的“嗤嗤”声。
我们吓得连连后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黑雾渐渐被阳光和佛光驱散。只见和尚踉跄了一下,用禅杖支撑住身体,脸色有些发白,袈裟上沾染了一些暗红色的污渍。而那朵肉莲花,似乎萎靡了不少,花瓣上出现了焦黑的痕迹,但仍然顽强地立在那里,微微颤动。
和尚喘了口气,走回我们身边,摇头叹道:“阿弥陀佛。此妖物根植阴煞泉眼,与簇气脉相连,怨念深重,更能操控被害者的残魂怨念助战。贫僧法力有限,仅能将其重创,暂时压制,无法彻底根除。若想彻底毁灭它,除非能断其根源——填埋或污染那口阴泉,再以真火焚毁其本体。但靠近泉眼极其危险,那幻术防不胜防……”
连和尚都无法彻底消灭它?我们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和尚看着我们绝望的神情,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几张黄色的符纸,用朱砂笔快速画下几道符咒,交给族长:“将此符贴于村口及各家门户,或可抵挡妖邪秽气入侵。贫僧需前往金山寺,请教我师兄,他法力高深,或有办法。在此期间,万万不可再靠近簇!”
和尚匆匆离去,留下惶惶不安的村民和那依旧存在的威胁。
符咒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村里夜间的异响和鬼影暂时消失了。但人们知道,那妖物只是被暂时压制,并未被消灭。它就像悬在赵家沟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一过去,和尚一去杳无音信。
大约过了半个月,一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这是苦旱已久的大地终于盼来的甘霖,但赵家沟的人却莫名感到心悸。
第二雨停,有胆大的村民发现,黑风岭方向,原本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异香,竟然彻底消失了。而村里最后一只因为恐惧而整夜哀鸣的狗,也安静了下来。
人们忐忑不安,又等了几,依旧风平浪静。那种缠绕村庄的阴冷和恐惧感,似乎真的随着那场暴雨消散了。
几个年轻人实在按捺不住,鼓足勇气,再次结伴进入了黑风岭。他们战战兢兢地来到那片空地。
泉眼已经干涸,只剩下一个淤泥坑。而那株可怕的血肉妖莲,连同它下面那些恐怖的藤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周围那片不祥的暗红色泥土,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恐怖事情。
妖莲消失了。也许是那场雷雨蕴含的威之力,结合和尚之前的镇压,终于将其彻底毁灭。也许是它重伤之后,无法再维持形态,消散于地间。无人知晓确切原因。
劫后余生的狂喜笼罩了赵家沟。人们走出家门,欢呼雀跃,庆祝这场持续数月的噩梦终于结束。
然而,真的结束了吗?
妖莲虽然消失了,但它留下的创伤和阴影却久久无法散去。赵家沟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人也心有余悸。村里日渐萧条,许多人家选择了搬离这个伤心之地。
我也离开了赵家沟,继续在药铺当学徒,后来成了郎中,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奇症怪病,但再未遇到过如“肉莲花”那般诡异邪门的事物。
许多年后,我因事再次路过赵家沟。村子更加破败了,没几户人家。我遇到一个老人,闲聊间提起当年的旧事。
老人叹息道:“那妖花是没了……但那块地,邪性还在。长不出庄稼,虫子都不往那儿飞。偶尔半夜,还有人听到那空地方向,传来湿漉漉的拖地声和叹气声……有人,是李三、赵大他们的魂,还困在那儿,走不了哩……”
我离开时,夕阳西下,余光瞥见黑风岭的轮廓,依旧阴沉沉的。
人心中的恐惧和欲望,有时比妖物本身更加根深蒂固,难以清除。那朵吸食人命的“肉莲花”,真的彻底消失了吗?还是,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潜伏在人们的记忆和恐惧里,等待着下一次,欲望或绝望,再次将它唤醒?
我不知道答案。只是有时午夜梦回,仿佛又能闻到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异香,看到那娇艳欲滴、微微颤动的血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