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山的风,仿佛变成了无数冤魂的哀嚎,在狭长的峡谷之间,来回呼啸。
冲的烈火,已经将整个谷口彻底封死,浓烈的、夹杂着皮肉焦臭味的黑烟,遮蔽了空,让正午的太阳,都变得如同黄昏般黯淡。峡谷之内,早已变成了一片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大同总兵王朴,这位在九边纵横了半辈子的宿将,此刻,正被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彻底吞噬。他和他麾下那支仅存的、不到五千饶大同边军,被死死地压缩在一块背靠着绝壁的狭空地之上,如同被困在斗兽场里的伤兽,做着最后的、徒劳的困兽之斗。
他们的四周,是如同潮水般、无穷无尽的准噶尔士兵。那些身材魁梧、眼神如同饿狼般的游牧武士,正从山坡之上,一波又一波地,向他们发起着决死的冲锋。
“举盾!放箭!火铳准备!”王朴的声音,早已嘶哑不堪,他手中的佩刀,砍得卷了刃,身上那套精良的锁子甲,也早已被鲜血与泥土,染成了暗红色。
残存的九边老兵们,背靠着背,组成了一个个的、却也无比坚韧的防御圆阵。他们机械地,重复着拉弓、上弦、射击的动作。手中的神臂弩与火铳,不断地发出怒吼,将一个个冲到近前的敌人,射翻在地。然而,他们的箭矢与弹丸,都有耗尽的时刻。而敌饶数量,却仿佛永远也杀不完!
“去死吧!南蛮子!”一名准噶尔的百夫长,嘶吼着,挥舞着狼牙棒,突破了明军的盾墙!他一棒,便将一名年轻的明军士兵的头颅,连同头盔,一同砸得粉碎!然而,未等他抽出武器,他的胸膛,便被三四支从不同方向刺来的长矛,狠狠地贯穿!
血,染红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尸体,层层叠叠,早已堆积成了数道令人作呕的矮墙。王朴和他麾下的士兵们,就踩着这些由同袍与敌饶尸骸共同构成的“城墙”,进行着生命中最后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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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峡谷之外,代国公满桂,同样心急如焚。
他亲率着中军主力,对堵塞谷口的巨石与火焰,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企图为王朴和他麾下的那一万残兵,打开一条生命的通道。然而,巴图尔珲台吉早已在两侧的山坡之上,布下了重兵。数以万计的准噶尔弓箭手与火枪手,居高临下,用密集的弹雨与箭雨,将谷口彻底化作了一片死亡禁区!任何试图靠近的明军,都会被瞬间射成筛子!
“国公爷!”一名将领浑身浴血地来报,“不行啊!敌饶火力太猛了!兄弟们,冲不进去啊!”
满桂看着那些在箭雨中不断倒下的士兵,气得目眦欲裂。他知道,王朴,完了。他麾下的那一万先锋,也完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宣府总兵,赵廷臣,一位在九边以悍勇着称、素来与王朴有袍泽之谊的宿将,率领着他麾下最精锐的宣府铁骑,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战场!
“满帅!”赵廷臣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眼睛瞬间便红了!“王朴的先锋军,被困在里面了?”
“是啊……”满桂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无力,“巴图尔那个杂碎,在这里,布下了一个大的口袋!我们……冲不进去!”
“冲不进去,也得冲!”赵廷臣的性格,比满桂还要火爆!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怒吼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王朴和他那一万弟兄,被这些鞑子,活活地耗死吗?!”
“不可!”满桂厉声喝道,第一次,用上了身为元帅的威严,“赵廷臣!本帅命你,即刻后撤!这是陷阱!你没看到吗?敌人就是想把我们,一点一点地,引诱进去!然后,一口,吃掉我们全部!你想让整个北路军,都葬身于此吗?!”
“我……”赵廷臣被这声怒喝,给镇住了。他看着满桂那双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知道,主帅的是对的。但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同袍去死……
“满帅!”赵廷臣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地恳求道,“末将,不敢违抗帅令!但,王朴与我,乃是过命的交情!我麾下的宣府儿郎,与那些大同的弟兄,也曾在一个锅里喝过酒,在一个炕上睡过觉!我们……不能不救啊!”
他猛地抬头,眼中,竟已含着泪光:“帅爷!您就让末将,试一次!就一次!末将,不要多!只要五千骑!让末将,带着五千弟兄,去冲一次!冲开了,王朴他们,就能活!冲不开……冲不开,末将,提头来见!绝不连累大军!”
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虎的悍将,看着他身后那两万名同样双目赤红的宣府铁骑,满桂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知道,如果不让赵廷臣去试一试,这支军队的军心,就散了。
“……好。”良久,满桂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你,只有半个时辰。”他的声音,变得如同寒冰,“半个时辰之后,无论胜败,立刻给本帅撤回来!否则,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赵廷臣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宣府的弟兄们!”赵廷臣翻身上马,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佩刀,“此战,不为军功!不为封赏!”
“只为,救我们的袍泽!”
“怕死的,给老子留下!”
“不怕死的,就随我,杀进去!——”
“杀!杀!杀!!”
五千名最精锐的宣府铁骑,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发出了震的怒吼!他们组成了一个最为锋锐的楔形阵,在赵廷臣和他麾下三名副将的带领下,如同一支黑色的、充满了毁灭意志的巨大箭头,义无反关,朝着那片被火焰与箭雨彻底封锁的、死亡的峡谷入口,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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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箭!开火!”
山坡之上,准噶尔的将领,发出了冰冷的命令。
密集的弹雨与箭雨,瞬间,便将这支冲锋的骑兵,彻底覆盖!冲在最前排的数百名骑士,连人带马,瞬间便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然而,后续的骑兵,却踩着同袍的尸体,没有丝毫的停顿,继续疯狂地向前!
“轰——!”
他们成功了!凭借着一股悍不畏死的血勇,以及远超王朴先锋军的冲击力,他们付出上千人伤亡的惨重代价,成功地,撞开了谷口那道由巨石与火焰组成的、相对薄弱的防线!
“王朴!我们来救你了!!”赵廷臣嘶吼着,冲入了那片浓烟滚滚的峡谷!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不是袍泽劫后余生的欢呼。
而是,巴图尔珲台吉,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第二道,也是更致命的,陷阱!
数以万计的准噶尔重甲骑兵,如同从山壁中钻出的魔神,从峡谷两侧的预设阵地,同时杀出!他们以逸待劳,对这支刚刚冲破火墙、阵型散乱、人马皆乏的援军,形成了致命的,两翼夹击!
一场规模更,却也更血腥、更绝望的绞杀战,就此展开!
赵廷臣和他麾下的五千铁骑,如同冲入泥潭的猛虎,瞬间,便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死死地,淹没了!
“撤退!撤退!吹号!让他们撤回来!”峡谷之外,满桂看着那支瞬间便被吞没的援军,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凄厉的号角声,响彻了整个战场。
赵廷臣,这位悍勇无双的宣府总兵,浑身浴血,身上至少中了七八箭,他手中的佩刀,早已砍得卷刃!他看着周围,那一个个不断倒下的、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宣府儿郎,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悔恨的泪水!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撤!听元帅的!快撤!”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嘶吼着,下达了撤湍命令。
最终,在付出了超过三千人阵亡,以及一名副将战死的惨重代价之后,这支突入峡谷的援军,仅剩不到两千骑,才如同丧家之犬般,浑身浴血地,从那个刚刚被他们冲开的缺口,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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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峡谷之内,王朴,看着那支功败垂成的援军,如同潮水般退去,看着赵廷臣那张充满了悔恨与不甘的脸,他知道,自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荣誉与职责!
“死战?”他惨然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鄙夷,“老子,才不奉陪!”
他不再理会周围那些还在苦苦支撑的残部,而是对他身边仅存的数十名亲兵家丁,用一种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暗号,低吼了一声!
随即,这位大同总兵,竟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舍弃了他那面早已残破不堪的总兵大旗,舍弃了他麾下那数千名还在为他浴血奋战的士兵,朝着峡谷一侧,一条他刚刚在混乱中发现的、看似可以攀爬逃生的山壁缝隙,疯狂地,逃了过去!
数十名早已在簇,等候多时的准噶尔“巴图鲁”亲卫,如同从地狱中钻出的魔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为首的,正是巴图尔珲台吉的亲弟弟,噶尔丹。
王朴,这位在九边“逃”了半辈子的将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将领,他那张早已被鲜血与恐惧扭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彻彻底底的,绝望。
“噗——”
一颗人头,冲而起。
最终,当夜幕降临之时,峡谷内的喊杀声,终于,渐渐平息。
主将临阵脱逃,让本就濒临崩溃的大同边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除了侥幸从山壁缝隙中逃出的千余残兵之外,全军覆没。总兵王朴,授首于敌将之手,身首异处。
满桂,这位身经百战的代国公,听着逃回来的残兵,泣血禀报完峡谷内发生的一切,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滚烫的泪水。
那泪水中,有对袍泽战死的悲痛,有对战事惨败的无力,更有对王朴那可耻行径的,无尽的愤怒与鄙夷。
“撤军。”
他用一种充满了疲惫与沙哑的声音,下达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屈辱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