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正月,襄阳城, 郧阳兵备道副使徐景麟衣衫褴褛、惊魂未定地逃入襄阳城,带来的不仅是郧阳府城陷落的噩耗,更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匍匐在郧阳巡抚蒋允仪面前,涕泪交加地描述了流寇如何势如破竹、如何屠戮士绅、自己又是如何九死一生才乘舟逃脱。
蒋允仪听完,面如死灰,瘫坐在椅上,郧阳失陷,府城被屠,作为巡抚,他罪责难逃。
更让他担忧的是,流寇大军如今与襄阳仅一江之隔(汉水),兵锋所指,下一个目标极可能就是这襄藩封地、湖广重镇襄阳!想到陛下对失地官员的严酷,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完了……全完了……”蒋允仪喃喃自语,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崩溃。他深知朝廷法度,失陷封疆,唯有死路。
在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中,他做出了一个官员在绝境中的标准动作那就是上疏请罪,并请求援兵。
他写下奏疏,言辞恳切地陈述郧阳失陷经过,将责任揽于自身他也知道是自己调兵失当,若是这三千抚标还在城内,府城不可能被流寇攻下来,尽管调兵命令是陛下发的,不过陛下是真龙子,怎么会错呢。
“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圣上,乞请圣上赐臣一死,以正国法”,但同时更疯狂地强调流寇势大,恳请朝廷火速调派援军,否则襄阳、乃至整个湖广北部都将不保。
奏疏以六百里加急送出,但蒋允仪的心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他一边加固城防,征调民夫,一边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朝廷的旨意和援军的到来,每一刻都像是在等待命阅审牛
就在蒋允仪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一支兵马确实朝着襄阳开来,这正是因他此前连连求援而奉新任河南巡抚陈必谦之命前来支援的援军,昌平副总兵左良玉所部。
左良玉所部军纪松弛,在河南作战两年吸收了不少流寇和官军败兵,而渑池突围那会也并不是所有掌盘都跟着刘处直等人走了,一斗粟金声桓在突围前几日便投降了左镇。
现在昌平兵的成分很复杂,里面多有降丁、溃兵,行军之时,队伍中夹杂着不少掳掠来的妇女,旌旗不整,喧哗嘈杂,远远望去,确实与流寇有几分相似,毫无王师气象。
正月初五,左良玉率部抵达襄阳城外,命人向城内喊话,表明身份,要求入城协防。
城头上的徐景麟正处于极度神经质的状态,他刚刚经历了郧阳的惨败,对流寇的恐惧深入骨髓。
此刻看到城外这支军容不整、还有妇女随行的队伍,先入为主地认定这必是流寇狡计,假扮官军欲骗开城门!
“胡!王师焉有如此模样?定是流寇假扮!休想骗我!”徐景麟对着城下怒吼,他拒绝相信这是援军,恐惧和之前的失败已经扭曲了他的判断力。
左良玉在城下又气又急,再三解释,但徐景麟坚拒不信。
双方言辞越来越激烈。左良玉部卒本就骄横,见迟迟不能入城,开始鼓噪骂阵,甚至有人向城上射箭挑衅。
这番举动更让徐景麟确信这是流寇无疑,惊怒交加之下,他做出了一个极其愚蠢且致命的决定,这个决定影响了他的官场之路。
“炮手!给我瞄准那些叫骂的贼兵,开炮!轰散他们!”
城头上的炮手有些犹豫,但上官严令不敢不从,几声炮响,实心弹呼啸着砸向左良玉的军阵。
左部官兵万万没想到自己人会真的开炮,猝不及防之下,当场有三人被炸得血肉横飞,另有十余人受伤。
左良玉眼见部下惨死在自己饶炮口下,顿时勃然大怒,目眦欲裂。
但他深知强攻襄阳绝无可能,且会坐实叛乱罪名,他强压怒火,率军后退十里扎营,但此事绝不可能就此罢休。
左良玉军中有监军太监陈大金,太监监军是明朝惯例,陈大金虽未有多大能耐,但作为皇帝耳目,却有直达听之权,他来到左镇后,左良玉就和他搞好了关系,不但奉上金银,还给他找了几个漂亮女子暖脚,满足了这个残缺之饶想法。
这两人就此关系搞得十分的铁,左良玉的作战他也没有再干涉过,反正左部能打,打赢了自己也有功劳,没必要掺和自己不懂的事。
左良玉立刻找到陈大金,添油加醋地控诉蒋允仪、徐景麟二人,不仅畏敌如虎,失陷郧阳,如今更昏聩无能,竟将王师认作流寇,无端开炮杀伤援军,实乃祸国殃民,罪不容诛!他请求陈大金立即上疏,弹劾蒋、徐二人。
陈大金对好兄弟左良玉受辱一事也很愤怒,对蒋、徐二人极为不满,当即允诺下来。
很快一份措辞严厉的弹劾奏疏,与蒋允仪那封请死谢罪的奏疏,几乎前后脚送到了京师紫禁城。
紫禁城,乾清宫,崇祯皇帝朱由检同时看到了这两份奏疏,他本就因国事糜烂、流寇猖獗而焦躁易怒,府城都已经拦不住流寇了,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想都不敢想,他丝毫没意识到是自己调走了蒋允仪的抚标,使得郧县只有五百正规官兵防守,所以才轻易被流寇攻破。
蒋允仪的请罪疏坐实了郧阳府失陷的败绩,而陈大金代表左良玉的弹劾疏则详细描述了襄阳城下的荒唐一幕。
“蠢材!庸臣!该杀!”崇祯气得浑身发抖,将奏疏狠狠摔在地上。
在他眼中,蒋允仪和徐景麟无能至极:丢城失地已是死罪,如今竟还自毁长城,攻击援军,简直愚蠢透顶,不可饶恕!这种官员留在任上,只会坏事。
盛怒之下,崇祯甚至等不及进行更详细的调查。
事实上明末这种紧急军情,皇帝往往凭直觉和奏疏信息快速决断是很不妥的,但是明朝的皇权也远超之前朝代,大臣们根本不敢纠错,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错上加错了。
愤怒中的皇帝立刻下旨道:“蒋允仪身为巡抚,丧师失地,罪责首当其冲,徐景麟作为兵备道守土无能,复又疑神疑鬼,攻击王师,酿成冲突,罪加一等。”
“二人即刻革去所有官职功名,不必押送京师审讯,直接流放至甘肃嘉峪关充军,遇赦不赦,这几乎等于是判了死缓,在当时陕西三边的条件下,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文官充军到那种地方,生还希望极其渺茫。”
处理了罪臣,接下来最关键的是选派能臣去收拾湖广北部的烂摊子,郧阳失陷,襄阳危急,必须找一个知兵善战、敢于任事的人去力挽狂澜。
崇祯的目光在各地道臣名单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大名兵备道卢象升的名字上,这人虽只是道臣,但早已声名鹊起,连崇祯都听他在大名府各地练兵、剿匪,作风雷厉风行,是一个能任事的人。
“唯卢象升可当此任!”崇祯当即下旨:“擢升卢象升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郧阳命他火速前往郧阳地区,统筹军政,收复失地,平定流寇。”
旨意传出,朝中大臣皆认为得人,卢象升接到旨意后,毫不迟疑,立即整顿其麾下的雄军将其设为标营,离开大名府后日夜兼程奔赴郧阳。
郧阳的官员非死即逃,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卢象升得从头开始恢复大明在这里的统治。
郧阳府城不大,联军破城后并未大掠百姓,可城墙被破坏了,联军走后,各路土匪来去自如,居民大量逃亡,城里只剩下了几百人,一片死寂。
这些情况卢象升在上任之前完全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点,陛下给他的饷额还是以前当兵备道时的六千两。
卢象升计算了一下,没有五千兵马、每年五万两银子军费,想守住郧阳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他上疏的结果,是崇祯给他加了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饷额,并允许他在抚标原有额兵基础上再自行募兵六百,至于募兵的开销,另外商议。
不过湖广巡抚唐晖倒是个明白人,他拨出两万多两银子支援卢象升,湖广的官绅也不都是傻子,也有几个人知道流寇来了大家一起完蛋,你凑点我凑点,和唐晖拨的银子加在一起,最后一共凑出了四万两。
但是,这四万两银子还要支付一部分从豫北赶来增援的客军的军饷,左部和邓玘部就拿了三万,最终卢象升只拿到了一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