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影厂附近一间烟雾缭绕的剪辑室里，时间仿佛被快进又慢放。
几大箱素材带堆在角落，两台老旧的cRt显示器上，影像闪烁跳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泡面和香烟混合的味道，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宁昊像一头困在方寸之地的雄狮，双眼布满更深的血丝，胡子拉碴，手指在剪辑台键盘上翻飞如蝶，时而皱眉沉吟，时而兴奋低吼。
张既白则坐在他侧后方稍暗些的角落，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礁石，沉默，却带着无形的重量。他面前也有一台显示器，同步播放着剪辑线。
张既白恪守着他的原则：倾听，学习，尊重导演的最终剪辑权。
他几乎不主动打断宁昊的思路，只是安静地看，如同一个最苛刻也最耐心的观众。
只有当宁昊卡在某个点上，反复尝试效果都不满意，烦躁地抓头发，或者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你觉得呢？”的询问时，张既白才会开口。
他的建议从不长篇大论，却总像精准的手术刀，切中要害。
例如在关于“道哥发现真翡翠”的这段蒙太奇里，宁昊想用一组快速切换的镜头表现震惊和贪婪。
张既白看了一会儿，却轻声道：“宁导，节奏快没问题，但道哥眼神的特写，最后那个定格的瞬间，可以多留0.3秒。让贪婪的火焰烧起来，观众才能跟着他一起疯。”
在关于国际大盗麦磕出场部分，宁昊用了带点黑色幽默的配乐。
张既白则微微摇头表示：“这里用环境音，风声，远处模糊的市井声，似乎更能突出他的冷和格格不入。音乐，我觉得等他动手时再突然切入，反差会更强。”
在关于包世宏厕所堵饶那部分戏，宁昊剪得紧张刺激。
张既白则指着屏幕道：“宁导，看这里，黑皮撞门板。门板晃动的时间线可以再拉长一点点，给观众一个它要倒的预期，物理笑点会更足。节奏不是一味快，而是制造期待和释放。”
每一次，宁昊初听时可能会皱眉思索，但很快，他眼中就会爆发出“对啊！就该这样！”的光芒。
张既白的建议，从未颠覆他的核心意图，却总能在他马行空的草根直觉之上，加上一层精密的、符合观众心理节奏的润滑剂和放大器。
他不是在教宁昊怎么拍电影，而是在帮他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更清晰、更有效地传递给观众。
“既白，你这双眼睛，真是……绝了！”
宁昊不止一次地感慨，“我有时候觉得你像个人形节奏分析仪！明明没拍过片，怎么对这些细节这么敏感？”
张既白只是淡淡一笑，用多看与多想来搪塞。
他无法解释自己来自未来的经验和分析框架，但他对有效叙事和观众情绪引导的精准把握，让宁昊彻底心服口服。
一周后，当最后一个镜头的画面定格在包世宏那个疲惫又荒诞的笑容上，宁昊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成了！”
他声音沙哑，带着巨大的满足福
“既白，看看！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疯狂的石头》！粗粝、生猛、快如闪电又环环相扣！笑点像地雷一样埋着，踩一个炸一片！”
张既白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精剪版。
影片带着宁昊特有的黑色幽默和市井气息，多线叙事被梳理得清晰而不失混乱的真实感，节奏张弛有度，该快的地方让人喘不过气，该留白的地方又让荒诞感发酵得恰到好处。
演员们的表演在剪辑的加持下更加出彩，每一个笑点都精准地落在了它该落的位置。
“嗯。”
张既白点点头，言简意赅，但眼神中透露出明确的赞许，“这片子锋芒已露。宁导，辛苦了。”
这声宁导和这句锋芒已露，让宁昊疲惫的脸上绽开了花。
能得到这个眼光毒辣的年轻人如此评价，他觉得比任何恭维都让他受用。
带着拷贝完好的精剪版《疯狂的石头》硬盘，张既白和宁昊踏上了飞往魔都申海的航班。
机舱内，宁昊看着舷窗外翻腾的云海，神情既期待又有些凝重。
他转向旁边闭目养神的张既白，低声道：“既白，沪圈虽然相对开放，但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山头林立。这次我们主要接触的是【新影联】的副总，陈志明。新影联背靠申影集团，是沪圈发行能力最强的几条大船之一，网络覆盖全国，尤其华东、华南根基深厚。”
张既白睁开眼，示意他继续。
“陈志明这人，”
宁昊回忆着，“算是个务实派，眼光不错，胆子也够大，前几年押中过几部成本黑马。但他上面还有老总，背后牵扯着申影集团内部不同的派系。”
“申影集团内部，大致分两股力量。一派是传统制片出身，就是最早申影厂的那批人，他们更看重艺术性和拿奖潜力，对纯商业片尤其喜剧，有点看不上。而另一派是近些年起来的市场派，以陈志明为代表，更看重票房回报和市场反响。”
“除了申影系，沪圈还有张微平与老谋子合办的【新画面】这种能横跨京圈沪圈两头的民营巨头，他们风格更激进，资源主要在顶级大片。除此之外，还有几家像【东方之星】、【银润】之类的中型民营公司，它们虽然各有各的路子，但规模和发行能力比新影联差一截。陈志明算是我们能接触到的最有实力，也相对可能对我们片子感兴趣的人了。”
张既白静静听着，将这些信息在脑中迅速整合、分析。
在确定了理清了脑子里的思路后，他才开口道：“陈志明是我们这次来申海谈判的最关键人物。他的务实和对市场的敏感，是我们需要的。至于他背后的派系掣肘，那是他的问题。我们要做的，是让他看到足够的利益和潜力，让他有动力去服上面的人。”
“对！”
宁昊用力点头，“咱们的这部片子就是我们的炮弹！只要轰得他心动，他自然会想办法。”
......
新影联的会客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陆家嘴际线，与平京的氛围截然不同。
陈志明四十多岁，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精明而锐利，带着久经商场的从容。他身后跟着发行部经理和一位市场分析员。
两方人马寒暄过后，没有过多客套，便直接进入正题。放映设备早已准备好，精剪版的《疯狂的石头》开始在幕布上跳动。
放映过程中，陈志明看得很认真，没有交头接耳，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几个字。
他身后的经理和市场分析员则表情各异，经理皱着眉，似乎对方言和某些土味笑点不太感冒。市场分析员则看得津津有味，脸上不时露出笑意。
影片结束，灯光亮起。
“宁导，张总。”
陈志明放下笔，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开门见山，“你们的片子很有特点。宁导的风格，一如既往的生猛鲜活，多线叙事玩得很溜，喜剧效果……很直接，也很特别。”
他用了特别这个词，没有直接好或不好。
“谢谢陈总。”
宁昊按捺住激动。
“不过，”
陈志明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有几个现实问题，我们需要坦诚沟通。第一，方言问题。cq方言的接受度，在全国范围内，尤其是北方和华东非方言区，是一个不的障碍。观众听不懂，笑点就打了折扣，直接影响上座率和口碑扩散。”
宁昊正要解释，张既白却先开口了，声音平稳清晰：“陈总，方言是这部电影的根和魂。它带来的地域真实感和市井烟火气，是普通话无法替代的。”
“我们做过测试，关键笑点即便听不懂方言，通过演员夸张的肢体语言、精准的剪辑节奏和情节本身的荒诞性，观众依然能get到，并产生更强烈的错位喜剧效果。就像卓别林的默片，语言不是障碍，情感和情境才是核心。而且，方言本身就是一种特色和话题点，有助于形成差异化和传播。”
陈志明眼神微动，似乎没想到这位年轻投资人如此条理清晰地回应了这个核心质疑。
他点点头，没纠缠，抛出第二个问题：“第二，类型和档期。成本喜剧，尤其是带点黑色幽默的，市场定位比较模糊。年底贺岁档有冯导的《下无贼》这种大制作喜剧压阵，暑期档又是好莱坞大片和国产大片的下。你们的片子，体量，宣发预算有限，放在哪个档期，都容易被淹没。”
这次是宁昊忍不住了：“陈总，我们的片子成本，但能量大！它不需要跟大片硬碰硬，它需要的是精准找到它的观众……”
张既白抬手，示意宁昊稍安勿躁，接过话头：“陈总，我们不需要大片云集的黄金档期头啖汤。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空间、竞争相对不那么惨烈的【次黄金档期】，或者，一个能让我们凭借口碑发酵实现票房长尾的档期。”
“这样我们就能避开巨无霸，发挥我们而悍、笑点密集的优势，靠观众口口相传，实现逆袭。比如……六月底七月初，学生刚放假，大片尚未完全发力的时候？”
他抛出了一个具体的时间点建议。
陈志明身后的市场分析员眼睛一亮，低声和陈志明交流了几句。
陈志明沉吟片刻，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第三，宣发和排片。新影联的资源是有限的。要支撑起全国发行，尤其是突破方言区的壁垒，需要投入真金白银做地推、做方言字幕、做针对性的口碑营销。初期排片也不会高。你们……能接受多少宣发预算？对首周排片和票房回收，有什么预期？或者，你们能承担多大的风险？”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那就是钱和责任。
宁昊的心提了起来，看向张既白。
张既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陈志明，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陈总，风险与收益并存。《疯狂的石头》不是一部需要巨额宣发去包装的片子，它本身的质量和独特的喜剧魅力，就是最好的宣传武器。”
“我们愿意投入合理的宣发预算，与贵方共同承担风险。具体数额和分成比例，我们可以根据贵方制定的详细发行方案来协商。”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关键筹码，也是最大的信心来源。
“而且，我们愿意和贵方签订保底协议，如果票房不达我们的最低预期，我们制片方愿意用降低票房分成的方式来承担贵方的发行亏损。我们相信自己影片的价值，也愿意与有眼光的伙伴共享收益。如果贵方对影片有信心，愿意投入，我们也愿意在分成比例上做出一定让步，换取一个合理的票房保底金额。这，是我们对影片的绝对信心，也是我们寻求平等合作、风险共担的诚意。”
“保底？”
陈志明眉峰一挑，这个词在当时的内地电影市场还相对新鲜。
这意味着制片方要提前承诺一个最低票房金额给发行方，如果实际票房达不到，制片方自己降低票房分成来承担发行方的亏损，如果超过了，则按更高的比例分享超额收益。这需要制片方对影片的市场前景有极强的判断力和信心。
会客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宁昊屏住了呼吸。
陈志明身后的经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市场分析员则飞快地计算着什么。
陈志明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异常冷静的年轻人。
张既白抛出的保底协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原有的谈判节奏和力量对比。
这不仅仅是一个商业条款，更是一种姿态，那就是我对我的作品有绝对的信心，你敢不敢接下这个赌注？
这锋芒，不是咄咄逼人，而是建立在洞悉市场逻辑和对作品极度自信之上的冷静锐利。
陈志明靠回椅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带着审视和兴趣的笑容。
“保底协议……张总，你的这个想法，给我带来了惊喜。这个提议，很有意思。但我们需要内部评估一下影片的详细数据和市场潜力，也需要看到更具体的方案和数字。”
他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谈判进入了更深层次、也更关键的阶段，那就是评估、计算、博弈。
张既白用【保底】这把钥匙，成功地撬开了沪圈实力派发行方紧闭的大门，让《疯狂的石头》的命运，从求人发行开始转向了价值博弈。
窗外，魔都的际线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场关于信任、眼光和价值的较量，开始了。
张既白知道，他们最难的一关，其实已经迈出了坚定的第一步，而且看样子，结果不错，有鱼儿愿者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