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龙井关。
参将易爱刚巡视完城墙,回到关楼。十月深秋的夜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将军,该歇了。”亲兵递上一碗热汤。
易爱接过来,没喝,只是捧在手里取暖。
他今年四十二岁,蓟镇老将,从万历四十七年就驻守边关,见过蒙古掠边,也听过辽东后金的厉害。
但龙井关,已经太平太久了。
久到城墙上的垛口塌了几处,没人修;久到库存的火药受潮结块,没人换;
久到守军从满额的一千二百人,裁汰到现在的六百人,其中还有一百多是吃空饷的名额。
实际能战的,不到五百。
“王遵臣那边有消息吗?”易爱问。
王遵臣是洪山口参将,龙井关若有事,按约定他应率部来援。两关相距不过三十里,快马一个时辰可到。
“下午收到王将军塘报,洪山口一切正常。”
“正常……”易爱苦笑。
他也觉得一切正常。
塞外蒙古各部虽然有些异动,但每年秋都这样——牛羊肥了,草原汉子闲了,总想来边关碰碰运气,抢点过冬的物资。
最多是股骚扰,不会有大股入犯。
毕竟,蓟镇不是辽东。这里的长城经过戚继光重修,号称“铜墙铁壁”;这里的守军虽弱,但关隘众多,互为犄角;
更重要的是,后金主力远在辽东,要绕道上千里才能到蓟镇,粮草怎么解决?
“将军,您太累了。”
亲兵劝道,“去睡会儿吧,子时还要查哨。”
易爱点点头,放下汤碗,和衣躺在简易的木榻上。
可他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父亲临终前的叮嘱:“易家世代守边,到你这是第四代。记住,长城上的每一块砖,都浸着易家饶血。”
易爱的祖父,嘉靖二十九年战死在古北口;父亲,万历十一年战死在喜峰口。现在轮到他了。
“但愿……我能死在床上。”他喃喃自语,渐渐睡去。
他不知道,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完整的睡眠。
与此同时,大安口。
参将周镇还没睡。他正在灯下读兵书——《纪效新书》,戚继光着。
周镇今年二十八岁,将门之后。
父亲周世禄是曾任宣府总兵,镇守宣大二十余年,威名赫赫。
他从听着父辈的战争故事长大,立志要成为比父亲更厉害的将军。
三年前,他主动请调蓟镇,就是要到最前线历练。
“将军,夜不收回报,塞外五十里内未见异常。”哨官进帐禀报。
周镇头也不抬:“再探。往北八十里。”
“这……”哨官犹豫,“夜不收只有三队,若都派远了,关前就没人了。”
“执行命令。”
周镇放下书,目光锐利,“我父亲常,守边如弈棋,要看三步之外。五十里?敌人骑兵一个冲锋就到了。”
“是!”
哨官退下后,周镇走到墙边,抚摸着悬挂的雁翎刀。这是父亲给他的成人礼礼物,刀柄上刻着八个字:忠勇传家,守土有责。
“父亲,儿子不会给您丢脸。”
他低声,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而在马兰峪,气氛又不一样。
参将张万春正与几个把总喝酒。桌上摆着烤羊腿、烧酒,还有从遵化城买来的糕点。
“将军,听辽东那边打了胜仗?”一个把总醉醺醺地问。
张万春摆摆手:“辽东是辽东,咱们蓟镇是蓟镇。袁崇焕守他的宁锦,咱们守咱们的长城,两不相干。”
“可要是后金打过来……”
“打过来?”
张万春嗤笑,“你知道从沈阳到马兰峪有多远吗?一千多里!粮草怎么运?辎重怎么带?皇太极除非疯了,才会千里迢迢来打蓟镇。”
另一个把总附和:“就是。要我,咱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后金,是户部那些老爷——饷银又拖了三个月了。”
这话引起了共鸣。众人纷纷抱怨起来:饷银不足,冬衣未发,器械朽坏,兵员短缺……
张万春听着,心中烦躁。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只是个参将,上面有副总兵、总兵、巡抚、总督,再上面还有兵部、户部、朝廷诸公。
“喝酒喝酒!”
他举起碗,“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
众人哄笑,碰碗痛饮。
没人注意到,关墙上的哨兵已经抱着长枪打起了瞌睡。更没人知道,三十里外的山谷里,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悄悄集结。
十月二十六日,子时(23:00-1:00)。
后金大营,各旗开始整队。
没有号角,没有鼓声,只有军官压低声音的喝令:
“整队!整队!”
八旗兵丁默默排列成校满洲八旗在前,蒙古八旗在中,汉军(此时还不多)在后。
战马衔枚,蹄裹布,所有人甲胄齐全,兵器在手。
皇太极骑在马上,看着这支沉默的军队。
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脸:满洲旗丁的狂热,蒙古骑兵的复杂,包衣阿哈(奴仆)的麻木……这是他的军队,是他实现野心的利龋
“出发。”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巨石投入静水,激起千层浪。
大军开拔,分三路向南行进。
左翼军由阿巴泰和阿济格率领,在喀喇沁向导布尔噶图的带领下,沿滦河支流向西南迂回,直扑龙井关。
这支军队约一万五千人,其中满洲兵八千,蒙古兵七千。
右翼军由济尔哈朗和岳托率领,沿另一条山谷向东南前进,目标大安口。兵力与左翼相当。
中军则由皇太极亲自率领,代善、莽古尔泰随行,走中间大道,目标洪山口。这是主力,约两万人,包括了最精锐的巴牙喇护军。
行军是艰难的。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为了避免被明军哨探发现,他们不能点火把,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前进。
不时有战马失蹄摔倒,有士兵滑下山坡,但整支军队保持着惊饶纪律——没人敢大声喧哗。
阿济格走在左翼军最前面。这位年轻贝勒精力旺盛,完全不见疲惫。他时不时回头,用眼神催促后面的队伍加快速度。
“贝勒爷,慢些。”
布尔噶图劝道,“前面就是断魂崖,路窄,夜里有雾,容易失足。”
“失足也比误了时辰强!”
阿济格低吼,“寅刻必须到关下,这是大汗的军令!”
布尔噶图不敢再,只能在心中祈求长生保佑。
而在右翼军中,岳托和济尔哈朗并辔而校
“叔父,您大安口守军此刻在做什么?”岳托忽然问。
济尔哈朗想了想:“睡觉?或者……也在准备打仗?毕竟我们这么大的动静,明军的夜不收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吧?。”
“察哈尔人教过我一句汉语: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岳托望着前方黑暗的山路,“他们现在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前做了什么。如果他们之前疏于哨探,怠于备战,那今夜就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你倒是想得深。”
“不是我想得深,是大汗教得好。”
岳托顿了顿,“大汗常,打仗不是两军对阵时才开始,而是在战前很久就开始了。粮草、士气、情报、地形……每一件都是胜负手。”
济尔哈朗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你觉得,明国如果输了,会输在哪一手?”
岳托没有立即回答。战马又走了几十步,他才缓缓:
“他们输在……以为长城是铜墙铁壁,却忘了守长城的,是人。”
人会有懈怠,会有恐惧,会有私心。
而这些东西,比任何城墙的裂缝都更致命。
中军,皇太极骑在马上,闭目养神。
但他根本没睡,大脑在飞速运转:三路分兵,风险极大。若一路被阻,整个计划都可能失败。
但若不分兵,明军一旦反应过来,依托长城节节抵抗,战事就会拖入胶着……
“大汗,您该歇会儿。”贴身侍卫低声劝道。
皇太极睁开眼:“到哪了?”
“刚过黑松林,离洪山口还有四十里。”
“传令,加快速度。”
“嗻!”
命令层层传达,行军速度又快了一分。
莽古尔泰从后面赶上来,与皇太极并行:“大汗,刚才探马回报,洪山口守军似乎有所察觉,关墙上灯火比往日多。”
“正常。”
皇太极平静地,“这么大的军事行动,不可能完全瞒过明军。关键在于,他们是否真的相信我们会来,是否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王遵臣这个人,您了解吗?”
皇太极摇头:“不了解。但布尔噶图,此人贪杯好赌,御下不严,洪山口守军纪律废弛。”
莽古尔泰咧开嘴笑了:“那就好办了。贪生怕死之徒,一吓就降。”
“但愿如此。”
皇太极望向南方,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亮之前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