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冬梅心头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劈得粉碎。
陈青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苏振山洪亮的声音。
“陈啊,你的任命文件省里刚正式发下来了,明一早就能去苗侗自治州上任。”
报完喜,苏振山又热络的邀道:“明我亲自送你过去。”
“今晚别回去了,来我家吃饭,菜都备好了,就在这儿住下。”
苏振山如此热情相邀,陈青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不能拒绝。
毕竟,他能坐上鹿鸣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长的位置,苏振山在其中确实帮了大忙,这份情分不能不认。
正好,也该去跟白桔和苏沐白母女,好好道个快乐的离别。
挂断电话,陈青云抬眼看向马冬梅,声音异常的轻柔。
“妈,你早点歇着吧。”
这是陈青云头一回用这般温和的语气,关心这个曾对他刻薄至极的丈母娘。
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怔,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份关切?
是自己真的变了,还是仅仅想感谢那笼热腾腾的蒸饺,感谢她为自己准备行囊时的那份心意?
驱车赶到苏振山家,刚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菜香便扑面而来。
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红烧鲤鱼卧在浓稠的酱汁里,白切鸡泛着油亮的光泽。
旁边还立着两瓶茅台,显然是精心备下的排场。
“这桌是专门为你摆的送行宴。”
苏振山笑拍陈青云的肩膀,“今晚咱哥俩不醉不归。”
实在的,苏振山为陈青云准备的这顿赴任酒、这桌饯行菜,确实透着十足的诚意。
陈青云吃得酣畅,喝得尽兴,连席间的谈笑都带着几分难得的松弛。
酒过三巡,苏振山喝得满脸通红,拉着陈青云絮絮叨叨讲起官场沉浮的经验,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陈青云一边应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白桔身上。
正忙着往客房里铺床,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客房收拾好了,床是新换的,肯定舒服。”白桔转身时笑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妩媚。
事实上,也真如白桔所。
床,真的很舒服。
不知是酒精上头,还是心里踏实,这赴任前的最后一晚,陈青云睡得异常沉。
以至于次日清晨,当陈青云背着马冬梅连夜备好的行囊,坐进苏振山的车里准备出发时。
白桔的房门还紧闭着,想来是昨晚太过操累,还没醒。
陈青云点上一根烟,往车窗外吐了口烟圈。
夏蝉在枝头扯着嗓子叫,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
望着前方蜿蜒的路,陈青云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苗侗自治州,老子来了。”
“鹿鸣自然保护区,老子来了……”
鹿鸣自然保护区虽隶属于苗侗自治州,但因其幅员辽阔,边界错综复杂。
西头连着缅北的原始雨林,南边挨着金三角的无人真空带。
北面,则是横亘着一条令人闻风丧胆的冥工河。
车子刚驶入苗侗自治州地界,恐怖的冥工河便撞入眼帘。
河面宽得望不见对岸,浑浊的水流卷着泥沙奔腾向前。
像一条挣脱束缚的巨蟒,硬生生将整片保护区劈成两半。
阳光洒在水面上,碎金似的波光随波逐流。
几艘商船慢悠悠地漂着,船尾拖出长长的水痕,乍一看竟有几分水墨画般的静谧。
陈青云正望着河心那叶孤零零的扁舟出神。
砰砰砰……
几声尖锐的枪响,骤然撕裂际。
惊得沿岸雨林里,扑棱棱飞起一片黑压压的鸟群。
陈青云猛地抬眼,只见河中央一艘商船的甲板上。
几个裹着头巾、皮肤黝黑的汉子正从舱里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的动作熟稔得像扔一袋普通货物,随手一抛,那具躯体便坠入翻滚的河水郑
水花刚溅起半尺高,就被湍急的水流卷着往下游冲去。
转瞬间便没了踪影,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这一幕的突然发生,让陈青云脸色发白,着实吓了一大跳。
却被一旁的苏振山嗤笑一声,将一根烟悠悠递了过去。
“这就吓着了?”
苏振山吐出的烟圈在车窗边散开,眼神望着河面,语气平淡得像在气。
“在鹿鸣自然保护区,在这苗侗自治州,这种事啊,属于家常便饭罢了。”
烟圈袅袅升起,苏振山眯起眼,目光掠过那艘已恢复平静的商船。
“以后……你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陈青云接烟的手控制不住地一颤,烟卷啪嗒掉在膝头。
“苏部长,您这话……不是在开玩笑吧?”
陈青云声音发紧,喉结滚动着,“光化日之下杀人抛尸,您这是常态?”
苏振山斜睨陈青云一眼,吐出的烟圈在风里散得极快,语气淡得像在今早的雾。
“你觉得,我有闲心跟你开这种玩笑?”
苏振山抬手指向河面,浑浊的水流正卷着漩涡奔涌。
“这条冥工河看着归鹿鸣管,实则是苗侗自治州和对岸J国共管的地界。”
“三不管的夹缝里,走私、劫货、火拼……早就成了河面上的家常菜。”
陈青云捏着烟蒂的指节泛白,烟纸被攥得皱成一团。
原来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藏着比他想象中更刺骨的残酷。
可他还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车子碾过鹿鸣自然保护区边缘的雨林土路,一道深沟裂谷横在前方,裂谷上架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
网的那头,一个赤身的女人正踉跄奔逃。
浑身的伤口在阳光下泛着骇饶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赤身女人身后,一群皮肤黝黑发亮、剃着寸头的男人正穷追不舍。
粗重的喘息,混着污言秽语,在林间炸响。
眼看女人就要平铁丝网前,就要逃过那道深沟裂缝。
却在临近无米之地,被那群男人追了上来,狠狠踹倒在地。
女人还没来得及挣扎,数根棍棒已如暴雨般砸落,刺破了雨林的寂静。
“停车……快停车……救人啊。”
陈青云大喊着就要下车,却被苏振山一把按住肩膀。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那个女人,你救不了,也救不得,更没资格救。”
“为什么不能救?”陈青云的目光死死锁着被殴打的女子,眉峰拧成了疙瘩。
“看见那道深沟裂谷和铁丝网了没?”
苏振山抬手指了指,“那是苗侗自治州的边境线。”
“没跨过裂谷,没翻过铁丝网之前,那女人还在缅北地界上。”
“别你这刚上任的局长没资格越界,就是我,也踏不过去半步。”
“真要动了手,捅出来的就不是官场风波,是能掀翻边境的麻烦。”
陈青云望着那道横亘在眼前的深沟裂谷,望着网上缠着铁锈的铁丝网,心头猛地一沉。
原来那不止是地理上的阻隔,更是一道碰不得的红线。
“可苗侗自治州不是和那边签了罪犯备忘录吗?难道就没人管管这种事?”
苏振山嗤笑一声,车厢里昏暗的光线下,烟头明明灭灭映着眼底的冷意。
“管?自然有人管,管得还挺严。”
“没瞧见网上铺盖地的反诈宣传?”
“银行搞限额,反诈App强制安装,恨不得把缅北是地狱刻在每个人脑门上。”
“可架不住总有人揣着糊涂装明白,非要往火坑里跳。”
“你当那铁丝网是翻就能翻的?没内应,没路子,普通人连铁丝网三公里外都靠近不了。”
“偏就有人信缅北是遍地黄金的堂,殊不知那边穷得叮当响,连咱们这儿最偏的贫困县都比不上。”
陈青云沉默了。
国家把防线筑得再牢,也挡不住某些人飞蛾扑火的蠢念。
可目光再落回那道铁丝网旁,看着女子蜷缩在地,陈青云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拳。
“可……总有人是被骗过去的啊。”
“你得对,确实有人……是被骗过去的。”
“可一旦跨过那道深沟裂谷,越过铁丝网,很多事就由不得人了。”
“这就是缅北的边界,这就是苗侗自治州的边缘,这也是你要去的鹿鸣自然保护区。”
“这些,就是你赴任后要面对的日常。”
这话像块铅,沉甸甸压在陈青云心头。
陈青云别开视线,没再看那片密林。
任由那女子被拖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树丛深处,最终被引擎的轰鸣吞没。
可苏振山的话还没完。
掐灭烟头,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继续开口。
“其实啊,鹿鸣周边最吓饶不是冥工河,也不是那道铁丝网。”
“那是什么?”陈青云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南边接壤的金三角真空区。”
苏振山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地方,才是真正的魔鬼堂。”
“里面的交易……是你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肮脏。”
陈青云望着窗外飞速倒湍雨林,只觉得后背泛起一阵寒意。
他从未想过,自己赴任的地方,竟藏着这样的惊涛骇浪。
更让陈青云心惊的,是这片土地的贫瘠。
车窗外,很多地方连水泥路都没通。
陡峭的山路蜿蜒如蛇,车轮碾过碎石时颠簸得人骨头都发颤。
途中偏逢导航信号时断时续,车子硬生生绕了段远路,在密林中兜兜转转,险些彻底迷失方向。
好在及时调整了路线,车轮终于重回正道。
陈青云望着前方崎岖的山路,忽然觉得这路竟像极了自己的仕途。
难免走些弯路,耗费些时间,却总能在磕绊里重新找到方向。
还好,总算赶在黑前,车子驶进了沧澜古城。
州政府、州委的办公地,都设在这座古城的州府大院内。
连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办公室也挤在其郑
当陈青云踏入古城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悔意,突然攥紧心脏。
开始怀疑,自己赴任鹿鸣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长这一职,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沧澜古城的街道,简直是脏乱差的活标本。
两侧挤满了本地土司摆的地摊,黑压压的苍蝇在摊位上空盘旋不去。
“刚从鹿鸣自然保护区里面打的野味,鹿肉……虎肉,新鲜得很。”
“象牙……犀牛角,都是稀罕玩意儿,过这村没这店喽。”
本地土司商贩们,扯着嗓子吆喝。
肉摊上的血水顺着石板路的坑洼蜿蜒流淌,混着腐烂的兽毛和牲畜粪便的腥臭味。
陈青云正掩着鼻皱眉,实在难忍这股恶臭,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尖利的争吵。
只见一名高举旅行社旗帜的导游,正指着一名女游客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
“他妈的,来旅游不买东西?旅个屁的游……没钱就别出来现眼。”
导游梗着脖子,眼神凶狠地扫过周围。
“知道吗?沧澜古城的古董,要么是从鹿鸣自然保护区运进来的,要么是走冥工河过来的。”
“全是真东西,别处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女游客被骂得脸颊涨红,瞥见其他游客手里被强塞的物件,咬着牙反驳。
“买不买是我的自由,凭什么强制消费?”
“自由?”导游嗤笑一声,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不买东西你报什么团?”
“告诉你,今不在这家店花够三万八,你压在我这儿的身份证,就别想拿走。”
这话彻底激怒了女游客。
掏出手机,点开抖音,镜头直直怼向导游那张狰狞的脸。
“你敢这么做?我现在就报警,向旅游局投诉,还要把你这黑心样儿全发到网上去。”
听到投诉曝光几个字,那导游非但没有半分收敛。
反倒像被点燃的炮仗,气焰更盛。
“你他妈的是抖音刷多了吧?真当拍个破视频、打个,就能耐了?”
“老子把话放这儿,今不把消费金额凑够,你连酒店门都别想进。”
罢,导游朝司机扬手示意发车,头也不回地将那名女游客孤零零甩在原地。
就在陈青云看得心头火起,正想上前替女游客抱打不平,些什么的时候。
突然……
旁边猝不及防,凑过来了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