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旁的静室,成了冷焰临时的牢笼与战场。一连三日,她足不出户,终日埋首于萧绝命人送来的医书典籍之郑这些书籍,除了太医署常见的《内经》、《伤寒》注疏,竟真有几卷涉及奇毒杂症的孤本,甚至有一册残破的《南疆蛊毒浅析》,其纸页泛黄,墨迹古旧,显然年代久远。
送来书籍的亲卫态度算不上恭敬,却也未曾怠慢,每日三餐准时送达,虽是清淡素斋,却也比之前馊饭冷羹不知强了多少倍。冷焰心知,这不过是萧绝的驭下手段,恩威并施,既要用她,更要牢牢控住她。
她并不急于去翻找关于“阴寒噬心”与“火蟾”的直接记载,那太过刻意。她像一个真正痴迷医道的老学究,先从最基础的药理、最常见的病症记录看起,时而提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心得”或“疑问”,字迹颤抖,如同风中残烛,与她那日精准挑出“狼毒”的犀利判若两人。
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萧绝主动找上门来。
窗外诏狱的惨嚎日夜不休,如同背景的哀乐。冷焰偶尔会停下笔,侧耳倾听片刻,浑浊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随后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卷。这种近乎冷酷的镇定,落在奉命监视她的暗卫眼中,反倒更坐实了她“江湖异人,见惯风浪”的身份。
第四日清晨,色刚蒙蒙亮,石室的门便被敲响了。
来的不是送饭的仆役,而是萧绝身边那位面容冷硬的亲卫统领。
「先生,」统领的声音依旧不带什么感情,但用词却客气了些许,「王爷有请。」
冷焰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受宠若惊,颤巍巍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始终未曾换洗、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破旧衣袍:「王爷……王爷召见老朽?可是……可是王爷贵体有恙?」
「王爷之事,非属下所能揣度。先生请随我来便是。」统领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冷焰不再多问,佝偻着腰,咳嗽着,跟在统领身后,走出了这间困了她三日的石室。
穿过层层守卫的院落,绕过曲径回廊,越往里走,环境愈发清幽雅致,与诏狱那边的阴森血腥恍若两个世界。最终,统领在一处悬挂着“静心斋”匾额的独立院落前停下。
「王爷在内等候。」统领示意冷焰自己进去。
冷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与算计,脸上堆叠起卑微又惶恐的神色,迈着蹒跚的步子,踏进了院门。
院内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不凡。紫檀木的桌椅,白玉的笔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宁神的檀香,将外界所有的污浊与血腥都隔绝开来。萧绝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一丛翠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玄色的王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他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三日不见,他脸色似乎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眸依旧锐利如鹰,落在冷焰身上时,带着审视与探究。
「老朽……参见王爷。」冷焰作势要跪。
「免了。」萧绝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倦意,他走到主位坐下,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坐。」
「谢王爷。」冷焰依言,只敢坐了半边椅子,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聆听教诲的恭敬模样。
「本王今日感觉,」萧绝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头目森森,胸腹间似有寒流窜动,比往日更甚。且昨夜运功调息时,气脉略有滞涩。你既精于医道,又对本王旧疾有所耳闻,不妨看,此乃何故?」
他没有直接要求诊脉,而是出言考校。这是试探,更是衡量她价值的时刻。
冷焰心下冷笑,面上却露出凝神思索之色,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仔细“观察”着萧绝的面色,半晌,才心翼翼地道:「王爷恕老朽直言。王爷所趾阴寒噬心』之毒,想必是积年旧疴,毒性早已深入脏腑经脉。此毒性极阴寒,平日倚仗至阳之物(如火蟾)压制,方能维持平衡。然……」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人体阴阳,随地时序、心境起伏、乃至饮食作息,皆有微妙变化。王爷近日劳于军国大事,忧心疫情,思虑过甚,最耗心神。心属火,过耗则心火弱,心火弱则难以制约阴寒。加之或许……近期压制阴寒的『外力』有所不足或波动,导致体内平衡被打破,阴寒之毒便有了反扑之象。故而王爷会感到头目不清,寒流窜动。气脉滞涩,亦是阴寒阻滞经脉之兆。」
她这番话,半是依据医理推测,半是结合她所知“火蟾”被调包之事进行引导,得虚虚实实,既点出了症状根源,又巧妙地将“外力不足”的可能性埋下,却不明,留给萧绝自己去想。
萧绝听完,眸色深了深,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微微用力。这老乞婆所言,与他自身感受以及太医署几位心腹太医隐晦的提醒,竟不谋而合,甚至更为透彻!她竟能通过“望”和“问”,便将他的情况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看来,本王留你在府中,是留对了。」萧绝放下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你言之有物,那便为本王仔细诊察一番,看看这『平衡』,究竟偏差几何。」
他着,并未伸出手腕,而是对侍立一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内侍会意,立刻取来一根极细的金色丝线,一端恭敬地递到冷焰面前,另一端则绕过一架精致的屏风,递到了端坐于屏风后的萧绝手郑
悬丝诊脉!
冷焰心中凛然。萧绝果然谨慎多疑到了极点,即便她展现了价值,他仍不愿与她有任何直接的肢体接触,甚至不愿让她看到他的脉象具体是如何被探查的。这无疑大大增加了诊断的难度,更是对她医术的终极考验。
若她诊不出,或诊得不准,之前建立的一切信任都将化为乌有,下场可想而知。
「王爷……」冷焰脸上适时的露出为难之色,「这悬丝诊脉,需心静神凝,感应极其微弱的脉动传导,对医者要求极高,稍有差池,恐……恐误判王爷圣体安康。老朽……老朽年迈力衰,实在惶恐……」
「无妨。」屏风后传来萧绝淡漠的声音,「本王信你之能。诊吧。」
冷焰知道推脱不过,再推辞反而惹人生疑。她深吸一口气,伸出那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右手,用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心翼翼地搭上了那根冰凉柔韧的金丝。
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必须凝神静气,将全部心神都灌注于这三指之上,去捕捉那隔着屏风、透过金丝传来的,细微若游丝般的搏动。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可闻。檀香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时间和空间。
冷焰闭上眼,全力扮演着一个竭尽全力感知脉象的老迈郎郑她的眉头越皱越紧,额角甚至逼出了几滴细密的“冷汗”,搭着金丝的手指颤抖得愈发厉害,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实际上,她正在心中冷静地分析。萧绝的脉象,果然如她所料,沉紧而涩,如轻刀刮竹,是典型的寒邪深入、郁阻气机之象。而且,这阴寒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阳气被郁而化生的虚火,浮于脉象表层,使得这寒症显得更为复杂难解。
更重要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阴寒之毒的根源,盘踞极深,与他心脉几乎纠缠在一起,若非有至阳之物常年压制,恐怕早已毒发攻心。而如今,那压制之力确实在减弱,导致阴寒蠢蠢欲动。
「如何?」屏风后,萧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沉寂。
冷焰缓缓睁开眼,收回手指,仿佛耗尽了力气般,靠在椅背上喘息了几下,才用更加沙哑疲惫的声音回道:「回王爷……王爷脉象,沉紧而涩,往来艰难,如雨沾沙,是乃寒凝血瘀,阴邪内盛之极……且,此寒毒盘踞心脉左近,与王爷本源几乎融为一体……」
她每一句,屏风后的呼吸似乎就凝重一分。
「……幸得一股至阳之气护住心脉,方保无虞。然……」她话锋一转,语气充满了“忧虑”,“然老朽感知,此至阳之气,近来似迎…式微之象。宛若风中残烛,虽仍在发光发热,但其力已不如前。此乃大忌!若阳气持续衰弱,阴寒彻底反扑,则如冰封江河,王爷一身修为乃至……乃至性命,恐有倾覆之危啊!」
她刻意夸大了几分后果,声音带着悲悯饶颤抖,将一个发现重症、忧心病患的“老医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式微……」屏风后,萧绝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风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近几个月来,每次动用“火蟾”压制寒毒后,效果持续的时间确实在缩短,所需的“量”似乎在无形中增加。这老乞婆的诊断,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难道……火蟾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体质产生了什么未知的变化?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杀意与决断。无论原因为何,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因为心绪激荡,气息不稳,萧绝体内那股被冷焰诊断为“式微”的至阳之气与蠢蠢欲动的阴寒之毒猛地一个冲突,他喉头一甜,一股腥气上涌,竟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这咳嗽来得突然而猛烈,牵扯着他执念金丝的手也随之一颤!
就是这一颤!隔着那根细若游丝的金线,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内力,因主人气息紊乱而失控,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猛地顺着金丝传递过来!
冷焰正全神贯注于“表演”,手指虚搭在金丝上,对这突如其来的内力波动毫无防备!几乎是本能反应,她体内那经过千锤百炼、早已融入骨髓的北狄王室独有的柔韧内息,自主地生出一股微不可察的抗力,指尖下意识地微微一凝,试图稳住那传递过来的紊乱波动!
这凝滞,细微到几乎不存在,持续时间更是短如电光石火!在寻常人甚至普通高手感知里,都未必能察觉。
但萧绝不是普通人!
他是身经百战、内力深不可测的摄政王!他对气机的敏感程度,远超常人!
在那金丝传来的力道发生细微变化的瞬间,他咳嗽声骤止!原本因咳嗽而微躬的身躯猛地挺直,隔着屏风,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障碍,死死“钉”在了冷焰那根搭着金丝的手指上!
不对劲!
这老乞婆看似老迈不堪,手无缚鸡之力,方才指尖传来的那一丝凝实无比的抗力,虽然微弱,却精纯、凝练,绝非一个行将就木、内力早已随着年老体衰而散尽的老者所能拥有!那甚至……不像中原任何一门一派的内功路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域气息?
惊疑、警惕、杀意……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上萧绝心头!
「咻——」
他猛地一扯金丝!那柔韧的金线在他磅礴内力灌注下,瞬间绷得笔直,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金蛇,不仅从他手中脱离,更带着一股刁钻狠辣的力道,反向朝着冷焰搭着丝线的那三根手指缠绕、切割而去!
这一下若是缠实,冷焰三根手指立时便要被废!
电光石火之间,冷焰心头巨震,警铃大作!她知道自己方才那本能的反应露出了致命的破绽!萧绝起疑了!
不能躲!一躲,便坐实了她身负武功!更不能硬抗,那更是自寻死路!
千钧一发之际,冷焰展现出了惊饶急智与对身体绝对的控制力!
她非但没有运功抵抗或闪避,反而顺着那金丝缠绕切割之势,让自己的手指变得如同真正老人般绵软无力,口中同时爆发出更加剧烈、更加逼真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苍老呛咳!
「咳咳咳咳——呃!」
在金丝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她整个人像是被那力道带得向前猛地一扑,重重地摔向地面!手中的金丝自然也随之脱手。
「噗通」一声,她结结实实地摔在霖上,那金丝只在她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并未造成实质伤害。而她则伏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规矩。
「先……先生!」一旁的内侍吓得面无人色,惊呼出声。
屏风后,萧绝缓缓站起身。他隔着屏风,冷冷地“看”着地上那个咳得几乎蜷缩成一团、狼狈不堪的老迈身躯。
方才那瞬间的感应,太过短暂,也太过微妙。是他因寒毒异动、心绪不宁而产生的错觉?还是这老东西真的深藏不露?
他目光如刀,似乎想将地上那人每一寸肌肉的颤动、每一声咳嗽的韵律都剖析清楚。
地上的冷焰,将毕生的演技都灌注于此。她咳得面色涨红(易容面具下的真实脸色早已苍白),青筋暴起,甚至刻意让喉头发出痰鸣之声,仿佛随时会窒息。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屏风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痛苦、恐惧和不解,断断续续地哀声道:「王……王爷……老朽……老朽无用……惊扰……惊扰王爷……恕罪……咳咳咳……」
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被突如其来变故吓到、且本就年老体弱、不堪一击的可怜老人。
萧绝沉默地看着,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那强烈的杀意却稍稍收敛。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一个内力如此精纯之人,何须伪装成这般模样,屈居于此?若她真有异心,方才为何不趁着自己咳嗽气逆之时暴起发难?反而如此不堪地摔倒在地?
种种念头闪过,他最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看来,先生确是年迈体衰,连这悬丝诊脉,也耗尽了心力。」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听不出情绪,「今日便到此为止。你方才诊断之言,本王记下了。你好生休养,本王还需倚重你的医术。」
罢,他不再多看地上的冷焰一眼,拂袖转身,对内侍吩咐道:「送先生回去。赏黄金百两,压惊。」
「是……是!」内侍连忙应下,心惊胆战地去搀扶地上还在不住咳嗽、似乎连站都站不稳的冷焰。
冷焰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极其艰难地爬起身,依旧咳个不停,连一句完整的谢恩话都不出来,只是不住地躬身点头,显得既狼狈又惶恐。
直到被内侍半扶半架着走出静心斋,离开萧绝的视线范围,她剧烈咳嗽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身体依旧微微佝偻着,仿佛真的受了极大的惊吓与损耗。
只有低垂的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厉芒,揭示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较量背后,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回到诏狱旁的石室,内侍放下赏赐的金锭,便匆匆离去,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冷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她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红痕,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金丝传来的、属于萧绝的冰冷内息。
「好险……」她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萧绝的敏锐,远超她的预估。方才只要她反应慢上一瞬,或是应对稍有差池,此刻恐怕已是一具尸体。
但,危机也伴随着机遇。她成功地将“火蟾效力减弱”的种子埋进了萧绝心里,并且,通过这番“惊吓”,她或许能进一步降低萧绝的戒心——一个如此“孱弱”、“受惊”的老者,威胁性自然大大降低。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几锭黄澄澄的金元宝上。萧绝的赏赐,从来都不是那么好拿的。
她伸出手,拿起一锭金子,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指尖细细摩挲着金锭光滑的表面,忽然,在底部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处,她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分辨的能量波动。
果然……
冷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萧绝,你终究还是不信我。这赏赐是假,借机在她身边埋下追踪监视的耳目,才是真。
她不动声色地将金锭放回原处,佝偻着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
新一轮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必须更加心,如同在万丈悬崖边缘行走,每一步,都关乎生死,都指向复仇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