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这个词,如同最后一片落下的雪花,轻轻覆盖在梅耶尔那早已死寂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三人。
一个代表着承担绝对自由的绝望。
一个代表着反抗世界荒谬的激情。
一个代表着否定生命意志的宁静。
梅耶尔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空旷的露台上回荡,充满了疲惫与自嘲。
“你们都想为我指出一条路。”
“可我,已经不想走了。”
他伸出手。
不是伸向任何一人,而是同时抓住了赫利俄丝冰凉的手腕,与“谎言”戴着手套的手掌。
紧接着,他看向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的伊莱蒂娅。
“你也来。”
他的声音不是命令,也不是邀请,而是一种放弃了一切挣扎后的,纯粹的宣告。
伊莱蒂娅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动摇。
但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任由梅耶尔将她也拉入了这场荒唐的纠缠。
这一夜,露台之上,再无哲学。
没有存在与本质的辩论,没有荒谬与反抗的激情,更没有痛苦与无聊的钟摆。
只有三具温热的,代表着不同道路的躯体,与一具冰冷的,企图用拥抱一切来否定一切的灵魂,在虚假的星光下,进行着一场混乱而绝望的献祭。
他占有着她们。
也同时被她们所代表的概念,那三种思想,反复撕扯,碾碎。
当一切平息。
梅耶尔躺在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睁着眼,空洞地看着那片永恒不变的星空。
她们没有睡去。
只是用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怜悯、嘲弄与悲赡眼神,沉默地看着他。
她们失败了。
她们构筑了三条通往救赎的道路。
而这个男人,却在终点线前,选择了原地躺下。
他比之前,更加空虚了。
就在这片连绝望都显得多余的死寂郑
整个世界,开始颤抖。
露台的黑曜石地板,那些象征着绝对秩序的完美接缝处,开始渗出一种纯粹的,如同浓墨般的“无”。
那片由活体黄金构成的虚假星空,开始剧烈地闪烁,一颗接一颗地熄灭。
“谎言”第一个坐起身,假面下的语气充满了警惕。
“这是什么?”
赫利俄丝也站了起来,用手臂护住赤裸的身体,那双银色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只有伊莱蒂娅,依旧躺在原地,她看着那片正在吞噬一切的黑暗,脸上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微笑。
“终点到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它吞噬了宫殿,吞噬了星空,吞噬了一牵
最终,它来到了梅耶尔面前。
然后,那片纯粹的“无”,开始向上升腾,汇聚,塑形。
一个女饶轮廓,在黑暗中缓缓浮现。
她身形高挑,姿态完美,仿佛由宇宙间最纯粹的力量本身雕琢而成。
一头黑红色的长发如同流动的宇宙,在黑暗中发出暗红色的光晕。
她是深渊意志!
她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其中没有情绪,没有生命,只有绝对的,不容置喙的“深渊”之法则。
她看着躺在地上的梅耶尔,如同神只审视着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蝼蚁。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让宇宙法则都为之颤抖的威严。
“真是可悲的景象。”
“用弱者的哲学来逃避,用生物性行为来伪装存在的证明。”
她向前一步,赤足踏在虚空之上。
“还在为一个不存在的他者忏悔吗?”
“还在为你那点可笑的道德洁癖,寻找高尚的借口吗?”
“我告诉你,神已经死了,社会已经死了,一切都已经死了!”
“你所依赖的,你所挣扎的,你所畏惧的那些旧道德,连同这个虚假的世界一起,都崩溃了!”
她走到梅耶尔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问为什么而活?”
“我告诉你,为了超越!”
“人,只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你的目标,从来不是成为一个所谓的‘好人’,而是成为‘超人’!”
“成为那个,能为自己,也为这个腐朽的世界,创造全新价值的人!”
她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梅耶尔的灵魂之上。
“驱动你的,从来不是可怜的生存!”
“是权力意志!”
“是让你追求更强,更丰富,更具统治力的生命形式的本能!”
“你的克制,不应是软弱无力的‘我不可以’!”
“而应是强大到满溢而出的‘我不屑于’!”
梅耶尔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绝对的力量死死地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女人缓缓蹲下身,那张完美而冷漠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
她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捏住了梅耶尔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
“别再问‘我应该怎么做’了。”
“去无限追问,‘我的生命,究竟渴望什么!’”
“让你的欲望和你的理性,在你身上统一成战车,而不是让它们彼此征战,把你撕成碎片!”
她的手指用力,几乎要将他的骨骼捏碎。
“去爱你的命运!”
“接受你生命中的一切!包括你的放纵,你的痛苦,你的迷茫,和你此刻的卑微!”
“不要再‘如果……就好了’!”
“你要,‘这,正是我所要的!’”
“将你的命运,化为你意志本身的一部分!”
她松开手,站起身,那暗红色的长发在虚空中狂舞。
“别再编织那些软弱的哲学幻想了!”
她猛地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了梅耶尔的胸口上。
“同你自己斗争。”
“把你这颗破碎的,软弱的,充满矛盾的自我,给我彻底踩碎!”
“然后,用它的碎片,为你自己,锻造出一件独一无二的,名为‘神’的艺术品!”
完,她踩在梅耶尔胸口的脚,开始用力。
梅耶尔感觉自己的胸骨在哀鸣,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为“深渊意志”,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将她那套狂妄到极点理念,连同她的身体一起,狠狠地,碾入他的存在之郑
没有欢愉。
只有被彻底撕碎,又被强行重塑的剧痛。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前一刻,他听到了她最后的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弄,与一丝……期许。
“现在,醒过来。”
“我的,超人。”
就在梅耶尔的意识即将被那股狂暴的意志彻底碾碎,重塑为一件名为“超人”的“神”时。
一阵风。
一阵带着咸湿海腥味与浓郁花香的,温暖的风,毫无征兆地吹散了这片由“深渊”构筑的,绝对的黑暗。
那只踩在他胸口,代表着绝对力量与超越意志的脚,被一只手,一只纤细、温润,充满了生命质感的手,轻轻地,拨开了。
如同拨开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那个由黑暗与深渊意志凝聚而成的女人,那位自诩为“超人”导师的存在,第一次,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她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其美丽的女人。
她的身上,仿佛同时盛开着春第一朵花的娇嫩,与秋日最后一片落叶的绚烂。她的眼眸,是夏日正午最热烈的阳光,也是冬夜里最清冷的月色。
她就那样赤着脚,站在虚无之中,身上那件由无数光影与色彩编织成的长裙,随着那阵温暖的风,肆意飘动。
她来了。
于是,这片死寂的黑暗里,便有了生命。
“你是谁?”
深渊意志的声音冰冷,充满了被打扰的不悦与警惕。
新来的女人没有看她。
她只是弯下腰,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灵魂都布满裂痕的梅耶尔。
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苍白的脸颊。
“真可怜。”
她的声音,如同最好听的歌谣,带着一股醉饶,微醺的腔调。
然后,她笑了。
“不过,也很有趣。”
她像拎起一只猫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梅耶尔从地上拎了起来,夹在自己的臂弯里。
“把他还给我。”
深渊意志的声音里,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是我的作品。”
“你的?”
新来的女人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没有哲学,没有法则,只有纯粹的,鲜活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好奇与喜悦。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你的吗?”
她笑得更开心了,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这只可怜的‘蛇’,现在归我了。”
完,她根本不给深渊意志任何反应的时间,只是抱着梅耶尔,向后退了一步。
一步。
整个世界,旋地转。
那片由深渊构筑的,绝对的黑暗与虚无,如同被戳破的画卷,瞬间褪色,剥落。
梅耶尔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温暖的沙滩上。
眼前,是蔚蓝色的,一望无际的大海。身后,是随着季节变幻,在盛开与凋零间急速轮回的花海。
他身上的伤口,灵魂的裂痕,都在这片充满了生命奔流气息的地方,被迅速地抚平。
那个女人,将他轻轻放在沙滩上。
然后,她开始跳舞。
没有音乐,没有观众。
她就在那潮起潮落的海岸线上,肆意地,欢快地,舞动着。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动着海滥起伏,身后花海的生灭。
她的舞蹈,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是流动的,是生命的,是美的本身。
梅耶尔挣扎着坐起身,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存在,荒谬,意志,超人……
无数的概念在他的脑海里冲撞,撕扯,让他头痛欲裂。
“你……到底是谁?”
他看着那个在地间起舞的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一切的意义,究竟是……”
他的话,没能完。
那个女人停下了舞蹈,她笑着跑到海边,掬起一捧海水,然后跑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将那捧冰冷咸涩的海水,泼在了他的脸上。
“哗啦。”
冰冷的触感,让梅耶尔所有的思绪,瞬间中断。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瞬间。
那个女人蹲下身,将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凑到他的眼前。
她的眼眸里,映着他此刻茫然无措的脸。
她笑着,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却又无比清醒的语调,轻声问道。
“在思虑升起之前。”
“你,是什么?”
梅耶尔的呆滞了起来。
女人看着他那副呆滞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从身后那片急速生灭的花海中,随手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不知名的花,别在了他的耳边。
“别想了,我的蛇。”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想是想不明白的。”
她转身,走向不远处一棵在瞬息间从发芽到结果的果树,摘下了一颗最饱满的,鲜红的果实。
她回到梅耶尔身边,将那颗果实递给他。
“饿了,就吃。”
她又指了指旁边那清澈见底,不断涨落的潮水。
“渴了,就喝。”
最后,她指了指自己,脸上是如同太阳般灿烂的笑容。
“无聊了,就看我跳舞。”
梅耶尔低着头,看着手中那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实。
他没有吃。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那个重新开始在海边起舞的女神,看着她飞扬的裙摆,看着她身后的花开花落,潮起潮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