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所有的希望与活力仿佛被彻底隔绝在了门外。屋内的空气凝滞、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江予安操控轮椅径直滑向客厅的角落,背对着大部分空间,像一个将自己放逐到孤岛的囚徒。他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抽走了脊梁,不再是康复室里那个与命运搏斗的战士,也不是在新家中目光熠熠规划未来的男主人,而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颓丧与沉默的躯壳。
这种沉默,与往日不同。它不是宁静的相伴,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正在内部剧烈坍塌的寂静。
我心脏的每一根纤维都为他而揪紧。我心翼翼地靠近,声音放得极轻。
“江江,饿不饿?我煮点粥好不好?”我试探着问。
长时间的静默,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应。就在我准备放弃时,一个极其沉闷、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单音节逸出:“……嗯。”
“那……渴吗?喝点水?”我拿起他的水杯。
“不用。”这次回答得快了些,但依旧简短、生硬,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寻找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东西。“我们看部电影吧?你上次想看的那个……”
“不想。”他打断我,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所有沟通的尝试,都像石子投入了无波的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他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用一堵无形的、坚硬的墙壁,将我和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比他的怒吼或者哭泣,更让我感到无助和恐慌。
我只好默默地去做饭,将一碗煮得软烂温热的白粥督他面前。他接过去,机械地、一口一口地吃着,眼神空洞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吃完,他将空碗放在茶几上,动作间,手肘不心碰到了放在茶几边缘的那盒抽纸。
纸盒轻飘飘地掉落下去,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茶几与沙发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
他的动作顿住了。
那缝隙,轮椅根本无法进入。
若在平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他会或许自嘲地笑笑,或者唤我一声,我便会自然地走过去捡起来。
但此刻,在这个他自信心刚刚遭受重创的敏感节点,这个的、无法靠自己解决的意外,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布满油污的仓库。
我看到他的目光垂落,定格在那盒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抽纸上。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那里面迅速闪过一抹极致的难堪、愤怒,以及一种深沉的、对自身无力的痛恨。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立刻走上前,嘴里着“我来”,一边自然地弯下腰,伸手探入那道缝隙,轻松地将那盒抽纸捡了起来,直起身,准备将它放回原位。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几乎不需要思考的、帮助他的动作——却精准地捅破了他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我的腰刚刚直起,还没来得及将纸巾放好,就感觉到一道锐利的、几乎带着实质痛感的视线钉在我身上。
我抬起头,恰好对上江予安的目光。
那眼神,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屈辱和暴戾。他的下颚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嘴唇抿得发白,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手里那盒刚刚被他碰掉、又由我弯腰捡起的纸巾。仿佛我捡起的不是一盒纸,而是他被现实碾碎、散落一地的尊严。
下一秒,他猛地调转轮椅方向,轮椅发出一声突兀的摩擦声,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一言不发地、决绝地冲出了客厅,径直滑向书房的方向。
“砰!”
书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子里炸开,也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盒轻飘飘的抽纸,仿佛有千斤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我明白了。
我无意间的一个帮助,在他此刻极度敏感和脆弱的心理状态下,成了一种最残忍的提醒——提醒他的“无能”,提醒他连捡起一盒纸巾这样的事都无法独立完成,提醒他依然是个需要被照鼓“累赘”。
他逃离的,不是那盒纸巾,而是那个在无助现实面前,显得如此狼狈和可悲的自己。
而我,成了那个举着镜子,让他不得不看清这一切的人。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我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委屈、心疼和一种深沉的无力福我知道他正在经历炼狱,我想帮他,想拥抱他,想告诉他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可是,我连靠近他,都成了一种伤害。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书房门。空气里,还残留着他离去时带起的冰冷而绝望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