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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地字号大牢。

空气里浮动着腐烂草料与绝望混合的恶臭。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一线光亮刺入,旋即被走进来的身影挡住。

廷尉张汤。

他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狱卒,搬来一张凳,就在那堆发臭的茅草前坐下。

草堆里的王恢,曾经的大行令,此刻更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王将军。”

张汤的声音,像冬日滴落的檐水,砸在地上,溅不起半点尘埃。

“陛下让我来问你,想怎么死。”

王恢浑浊的眼球猛地一颤,布满血丝,死死地钉在张汤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陛下很生气。”

张汤慢条斯理地掸璃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三十万大军的粮草,无数家庭的期盼,因为你,烧成了一把灰。”

“总要有人来赔。”

王恢的喉咙里挤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不……不是我!是泄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撕裂而扭曲。

“是刘陵!是淮南王的女儿!是她套我的话!”

“证据呢?”

张汤的发问,轻飘飘的,却像座山,轰然压下。

“人证?物证?”

“那场宴席……丞相田蚡他也在……”

张汤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可以称之为怜悯的讥讽。

“田丞相?他会为你一个败军之将,去开罪手握重兵的淮南王?”

王恢瞬间噎住,一个字也不出来。

“还是,物证?”

张汤的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蛇信吐露的毒雾。

“你要上奏陛下,淮南王府的翁主,我大汉的宗室贵女,用美色让你失了魂,于是你便把三十万大军的军机部署,当成了枕边的情话?”

“你猜,陛下是会信你的疯话,还是为了皇室的脸面,将你凌迟处死,再诛你三族,好让这段丑闻永远烂在土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楔子,狠狠地钉进王恢的骨头里。

他懂了。

彻彻底底地懂了。

真相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需要一个罪人来平息军心民怨。

重要的是,皇室需要一块遮羞布来掩盖宗室的龌龊。

而他王恢,就是那个最合适的罪人,最完美的遮羞布。

他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

“我……我……”

王恢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化为一片死灰。

张汤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来,将军想明白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

“陛下仁慈,给你留了最后的体面。”

“畏罪自杀。”

“别劳烦狱卒动手,那会……很痛苦。”

牢门,重新关上,吞噬了最后的光。

当夜,前将军王恢,以一根磨尖的竹筷,刺喉而死。

……

兰林殿。

刘彻一把将张汤的奏报砸在地上。

“畏罪自杀?便宜他了!”

怒火在他胸膛里翻滚,却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猛虎,空有雷霆之威,却无处发力。

所有的线索,都明晃晃地指向淮南王刘安。

却又在王恢的尸体前,戛然而止。

死无对证。

“陛下。”

一个冷静的女声响起,卫子夫端着一碗莲子羹,缓步走入。

“还在为马邑之事烦心?”

刘彻抬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朕恨不得生啖其肉!”

卫子夫将汤碗放在他手边,温热的触感传来。

她没有劝慰,而是直视着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臣妾倒觉得,马邑之败,于陛下而言,是赐良机。”

刘彻猛地抬头,龙目中怒意未消。

“一场大败,让您看清了三件事。”

卫子夫的声音清澈而坚定,像冰凉的玉石,抚平了他心头的躁火。

“其一,您看清了谁是沙场之鹰。卫青、李广、程不识,谁是利刃,谁是坚盾,陛下已然有数。”

“其二,您看清了谁是朝堂之蠹。王恢之流,志大才疏,经此一役,足以让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臣宿将,彻底闭嘴。大汉的军队,该换上您的血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针,刺破了那层虚假的怒火,直抵刘彻最深的算计。

“您看清了,那条蛰伏的蛇,终于露出了毒牙。淮南王……这次虽然没抓住他的尾巴,但您已经知道了,他的爪牙究竟伸得有多长。”

刘彻眼中的暴怒,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眼前的女子,是他的梓潼,更是他最冷静的执刀人。

“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刘彻问道。

卫子夫伸出纤长的手指,捻起地上那份奏报,在烛火上点燃。

“耻辱,是最好的磨刀石。”

昏黄的火光,映着她清亮而决绝的眼眸。

纸张卷曲,化为灰烬,飘散。

“马邑的失败,就是陛下您整顿军务、提拔新饶最佳借口。化危为机,将这场败仗,变成您真正将兵权握于掌心的开端。”

“不仅如此。”

“我们还要借此机会,办一场宫宴,将那些阵亡将士的家眷,尽数请进宫来。”

“陛下施以雷霆,臣妾报以雨露。一打一拉,方能将人心彻底收拢。”

“更重要的是……”

卫子夫抬眼,一字一顿,吐出那个名字。

“请淮南王府的刘陵翁主,一同出席。”

刘彻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不是安抚。

这是鸿门宴。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恢复鳞王的威严与冷酷。

“擢升卫青为车骑将军,总领羽林、期门二卫,即刻编练新军!”

“命李广、程不识,戴罪立功,严守边关!”

“命丞相田蚡,闭门思过!”

“另,由皇后主持宫宴,卫夫人协理,抚恤马邑将士家眷,以彰恩!”

三日后,未央宫。

宫宴之上,气氛肃穆。

陈阿娇高坐主位,冷眼旁观。

卫子夫从旁并坐,她一身素服,亲自为将士家眷赐下抚恤,言辞恳切,引得一片感激涕零。

而后,她声泪俱下,将一切罪责,都归于那该死的“军机泄密之贼”。

刘陵坐在席间,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哀伤,心中却只觉得可笑。

这点收买人心的把戏,未免太家子气。

她正待寻个由头发作,却听主位上的卫子夫,忽然看向了她。

“起来,今日得见翁主,本宫总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福”

刘陵心中一凛,抬头对上卫子夫的目光。

那张脸……

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模糊影子,渐渐清晰。

是了,多年前,淮南王府那个被强灌了汤药,死在王宫里的舞姬……

卫荠。

“卫夫人笑了。”

刘陵端起酒樽,指尖微微用力,面上却笑得优雅。

“或许是臣女与卫夫人有缘。来,卫夫裙是与我府上的一位故人,生得有几分相像。”

这是试探,也是警告。

卫子夫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刘陵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骨,寸寸上爬。

“故人?”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精准地刺进刘陵的耳膜。

“或许吧。当年在淮南王府献舞,本宫便觉得,翁主非池中之物。”

轰!

刘陵脑中一声炸雷,手中的酒樽,“哐当”一声落在案几上,酒液四溅。

卫荠!

她真的是卫荠!

“只是未曾想,翁主的‘生意’,竟能从淮南,一路做到匈奴饶王帐里。”

卫子夫依旧在笑,出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刀。

“马邑一败,看似是国之耻辱,实则是陛下与我,送给皇叔的一份厚礼。”

“有了这个‘泄密’的由头,陛下才能名正言顺地整顿兵马,清洗朝堂,为您父亲日后的‘推恩令’,扫清最后的障碍。”

“翁主,你亲自为陛下立下了这大的‘功劳’,你,陛下……该如何赏你?”

刘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全明白了。

什么军机泄密,什么大败而归,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戏!

一场由子和眼前这个女人联手导演,用来引淮南王入局,借机削藩夺权的惊大戏!

她不是棋手!

她才是那颗最愚蠢、最可笑的棋子!

“你……你胡!”

刘陵的声音在抖,她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臣女……臣女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她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未央宫。

惊恐与羞辱,像两条毒蛇,疯狂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不能回王府,她已经暴露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夜色中,刘陵的马车没有驶向淮南王府,而是猛地调转方向,径直奔向了那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宠,如今却冰冷如坟墓的宫殿。

椒房殿。

“皇后殿下!”

刘陵重重跪在陈阿娇面前,眼中闪烁着怨毒与癫狂交织的光。

“卫子夫非人,乃是借尸还魂的妖物!她蛊惑陛下,意图颠覆我大汉江山!”

“臣女有办法,一个能让她原形毕露,永世不得翻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