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扳倒了魏王,却不想,这只是拔出了萝卜,后面还带着一串泥。魏王的身后,是皇后,是根基深厚的魏国公府。这已经不仅仅是皇子间的争斗,而是牵扯到了后族外戚。
“我知道了。”沈演之挥了挥手,让侍卫统令退下,“将审问的卷宗,整理一份,密送过来。记住,此事不得外传。”
“遵命。”
待人走后,书房里陷入了沉默。
“看来,母后病的这一场,不只是演给父皇看的苦肉计,更是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宋清沅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她怕我们乘胜追击,顺藤摸瓜,直接查到魏国公府的头上。只要她病着,父皇心存怜悯,我们就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她倒是了解我。”沈演之自嘲地笑了笑,“也了解父皇。父皇最重孝道,也最忌惮朝局动荡。若此时再牵扯出后族干政的大案,前朝后宫一起震动,他确实会投鼠忌器。”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宋清沅问,“是就此收手,还是……”
沈演之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被夜色笼罩的树影,沉默了许久。
“魏国公府这棵大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不是一时半刻能撼动的。硬碰硬,只会让父皇为难,甚至会引起他的反感,认为我们得理不饶人,过于赶尽杀绝。”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但若就此放过,无异于养虎为患。”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宋清沅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所以,我们不必急。既然皇后娘娘病了,我们做儿子儿媳的,理应去探望。这既是全了孝道,也是做给父皇和满朝文武看。我们不是咄咄逼饶胜利者,我们是顾全大局的储君与太子妃。”
宋清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亮。“你是……先礼后兵?”
“不。”沈演之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去……探病。真心实意地,为母后分忧。”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笑容看得宋清沅心里一动。她知道,这位看似温和的太子殿下,心中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坤宁宫的这一场病,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无声交锋的开始。
坤宁宫内,药气与香薰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氛围。明黄色的帐幔低垂,将龙床半遮半掩,只能隐约看到皇后憔悴的侧脸。景明帝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握着皇后骨节分明的手,眉头紧锁。
“梓童,你这又是何苦。”他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疲惫,“事情已经如此,你再作践自己的身子,又有什么用?琮儿犯下的是谋逆大罪,朕只是将他圈禁,已是法外开恩了。”
皇后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威仪与精光的凤目,此刻蓄满了泪水,显得异常脆弱。她不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的银丝里。
“陛下……”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臣妾知道,琮儿罪无可恕。臣妾不求陛下能饶了他,臣妾只是……只是心疼啊。他也是臣妾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从就好强,什么都想跟太子比,是他自己走了歪路,钻了牛角尖。可他……他终究是您的儿子,是太子的亲弟弟啊!”
这番话,句句泣血,字字诛心。她没有为沈演琮辩解一句,反而先承认了儿子的罪过,接着却话锋一转,将一切归咎于兄弟间的“好强”与“走了歪路”,轻描淡写地将谋害储君、屠戮无辜的滔大罪,变成了孩子气的意气之争。
景明帝心中一堵。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一想到那个在御书房里吓得瑟瑟发抖的七岁孩童,想到沈演琮那张毫无悔意的脸,他心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便又窜了上来。
“他若还记得太子是他的兄长,就不会做出下毒构陷这等丧尽良之事!”景明帝的声音冷了几分。
皇后仿佛被他的冷言刺痛,身体微微一颤,眼泪流得更凶了。“是,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教子无方。可陛下,太子……太子也并非全然没迎…没迎…”她哽咽着,不下去,只用帕子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话到一半,远比完更具杀伤力。
景明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太子如何?”
皇后只是摇头,泣不成声:“臣妾不敢。太子是储君,如今魏王倒了,东宫一家独大,谁还敢太子半个不字?臣妾只怕……只怕日后史书工笔,会我大周朝的太子,为固储位,逼死亲弟,落得个不仁不义的名声。陛下,您是圣明君主,可悠悠众口,最是难防啊!”
这一番话,如同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景明帝心中最在意的地方。他身为帝王,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名声和朝局的稳定。废黜一个成年皇子,本就是一件动摇国本的大事,若是再被人扣上“兄长逼迫,君父不慈”的帽子,那他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他看着病榻上形容凄惨的妻子,再想想长子那张总是过于冷静的脸,心中那杆平,不由自主地开始倾斜。对沈演琮的怒火还在,但对沈演之夫妻那份刚刚升起的欣慰与赞赏,却悄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为了自保,将兄弟情分、皇家颜面,都弃之不顾了?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殿外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通传:“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在外求见,是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抱恙,特来请安。”
景明帝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皇后。
皇后的哭声一顿,随即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陛下,臣妾……臣妾如今这副模样,实在不想见人。尤其是……见了他们,臣妾怕自己忍不住,反而失了体统。”
她这副以退为进的姿态,更让景明帝觉得东宫此来,有耀武扬威之嫌。他沉下脸,正要“不见”,却听皇后又幽幽补了一句:“罢了,他们是储君与太子妃,一番孝心,臣妾怎好拒绝。便让他们进来吧,也免得落人口实,臣妾这个母后,连儿子的孝心都容不下。”
听听,这话的多委屈,多顾全大局。景明帝心中那点不快,顿时又加重了几分。他挥了挥手,沉声道:“宣。”
片刻后,沈演之与宋清沅一前一后,缓步走入殿内。
两人先是规规矩矩地给景明帝和病榻上的皇后行了大礼。
“儿臣(儿臣媳)给父皇、母后请安。听闻母后凤体不适,儿臣心中万分焦急,特来探望。”沈演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清沅则捧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关牵“母后,这是儿臣媳亲手炖的燕窝粥,放了安神养气的药材,最是滋补。您多少用一些,才能快些好起来。”
景明帝看着他们,尤其是宋清沅那张看不出丝毫得色、只有一片孺慕之情的脸,心中的不快稍稍减退。不管怎么,礼数上,他们是周全的。
皇后由宫女扶着,勉强坐起身,靠在引枕上。她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她没有去看沈演之,目光只落在宋清沅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悲戚,更深处,藏着一丝冰冷的恨意。
“难为你们还有这份心。”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坐吧。国事繁忙,太子不必在此耗着。清沅留下,陪本宫话便好。”
这是要单独对上宋清沅了。
沈演之看向宋清沅,目露征询。宋清沅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柔顺地应道:“是,母后。”
景明帝见状,也觉得让他们母子相对确实尴尬,便顺水推舟道:“演之,你随朕出来。三司会审那边,有何进展,你与朕细。”
沈演之躬身领命,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皇后心中无端一凛。
待景明帝与太子走后,殿内只剩下皇后与宋清沅,以及几个伺候的宫人。皇后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偌大的寝殿,顿时只剩下婆媳二人。
“你让人炖的粥,本宫不敢喝。”皇后看着宋清沅,终于撕下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声音冷得像冰,“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宋清沅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亲自打开食盒,盛了一碗粥,用银匙搅了搅,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她将碗递到皇后面前,微笑道:“母后笑了。这粥,是儿臣媳在厨房亲手熬的,从头到尾,未曾假手于人。您若是不信,儿臣媳可以为您试吃。”
着,她便舀了一勺,作势要往自己嘴里送。
“够了!”皇后厉声喝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宋清沅,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的把戏!在本宫面前,你装给谁看!”
宋清沅放下汤匙,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皇后,目光清澈而平静。“母后,您笑了。儿臣媳是真心担忧您的身体。您是六宫之主,是大周的国母,您的安康,关乎整个后宫的安宁。您若一直病着,底下的人心,也就乱了。”
“人心乱了?我看最高心,就是你们东宫吧!”皇后冷笑,“扳倒了琮儿,演之的太子之位便固若金汤,你这个太子妃,也终于能高枕无忧了。宋清沅,你好手段,好心计!本宫真是看你了!”
宋清沅没有动怒,反而轻叹了一口气,将粥碗放回桌上。“母后,您错了。二哥走到今这一步,不是我们逼的,是他自己选的。我们若真想对他赶尽杀绝,呈到父皇面前的,就不会只有一个钱宝儿,而会是魏国公府的账本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皇后耳边炸响。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宋清沅,那虚弱的伪装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只剩下惊骇与难以置信。“你……你什么?”
“三司会审,审出了许多东西。”宋清沅的语气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比如,魏王府私开铁矿,豢养私兵的银钱,从何而来。
再比如,魏国公府这些年,有多少笔见不得光的银子,流进了魏王府的库房。母后,这些账目,一笔一笔,都清楚得很。殿下念及您,念及与二哥的兄弟之情,才将这些东西暂时压了下来。他不想让父皇为难,更不想让您伤心。我们只求朝局安稳,兄弟二人,从此再无纷争。”
她顿了顿,看着皇后那张血色尽失的脸,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母后,我们的退让,不是为了让您用苦肉计来博取父皇的同情,更不是为了让您有机会在父皇面前,诋毁殿下的声誉。您是琮殿下的母亲,可您别忘了,您也是太子殿下的母亲。
手心手背都是肉,您为了一个犯了弥大罪的儿子,就要置另一个品行端正、身为国本的儿子于不义之地吗?”
皇后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做得衣无缝,却没想到,对方手里竟然还握着这样一张能置魏国公府于死地的王牌!他们没有拿出来,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这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施舍。
宋清沅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恭敬柔顺的模样,对着她福了一福。
“母后,粥要趁热喝才好。您好好将养身子,别再让父皇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担心了。儿臣媳,告退。”
完,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坤宁宫的寝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皇后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榻上。她看着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燕窝粥,眼中充满了恐惧、屈辱,以及滔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