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笑意和煦,从座位上起身,朝顾桓祁走去,“皇上很惊讶吧?为什么明明两壶酒臣妾都喝过,臣妾能好端赌站在这里,皇上却中了毒?”
沈清和的步伐越是从容不迫,顾桓祁便越是心慌恐惧。他看着面前巧笑倩兮向自己走来的女子,只觉得可怕,下意识向后挪动着脚步,不断倒退,捂着胸口用尽浑身的力气冲殿外高喊:“来人啊!护驾!护驾!”
沈清和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顾桓祁,任他嘶喊。直到力竭,跌坐在地。
鲜血从顾桓祁的口中不断涌出,无力感逐渐蔓延至四肢,眼前也愈发模糊起来。
顾桓祁猛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似乎是想要将眩晕的感觉甩出去,“你明明也喝了酒,为何...”
沈清和的眼底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因为那毒,早就在皇上的身上了。”
沈清和脖颈和手背上的红疹红得瘆人,立在原地,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顾桓祁的胸口。颤抖的指尖,无意间泄露了她内心的惶惶。
顾桓祁顺着沈清和的指尖,怔怔地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惊骇地看向自己胸前的团龙纹。金龙团于云间,双目炯炯有神,仍旧神采奕奕。
顾桓祁看着缓缓向自己走近的沈清和,本能地想要向后挪动,却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只能靠在宝和殿的大门,满眼痛苦。
“臣妾为皇上绣制龙袍与寝衣时,这龙袍绣纹上的每一根丝线,都浸泡过曼陀罗的花汁。皇上近些时日里梦魇、心悸、盗汗都是因为它。
“臣妾知道皇上熟识香料,所以臣妾特地选用了白花曼陀罗,在汲取花汁前,仔细蒸煮浸泡过,才让它无色无味。”
涔涔汗水已经湿透了顾桓祁的里衣,额角也暴出青筋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脱,无奈地合上双眼,冷笑一声。难怪御前的人与太医院查了几次都查不到自己身体愈发虚弱的原因。这件龙袍与寝衣是去年万寿,沈清和赠与自己的万寿礼。
原来从那时,她就已经在筹谋,要杀了自己。
自她回宫起,不,自苍若司的那场重遇,她为自己挡下的那支飞箭,那些耳鬓厮磨,那些温存缱绻,那些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
从一开始,就是她精心设计的复仇。
所以,红樱与江义敏的死也都不是意外。
想清楚这一切,顾桓祁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沈清和仍是雍容端庄的模样,可顾桓祁看着忽而就觉得她变得陌生了许多。
他轻咳一声,“难为你...你...竟如此用心...所以,当真是为了...那个...竹...竹叶?”
完,一口暗红从口中喷涌而出。
沈清和看着那团殷红,墨眸轻颤。她并未回答,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烟青色丝绢,丝绢的一角绣着一只翩翩飞舞的黄蓝蝴蝶。
她动作轻柔地为顾桓祁拭去唇边的血渍,神色平静,继续道:“皇上可还记得,那夜大雪,臣妾离开景乾宫时,曾与皇上过什么?”
顾桓祁已经无力再挣扎了,只是靠着宝和殿的大门艰难的喘息着,沉重的呼吸间,若有似无地嗅到了一丝长茉香的气味,不禁心头一震。回想起那夜,隔着明黄色的帷幔,沈清和与自己,要自己相信她。
顾桓祁强撑着身体,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变得愈发微弱起来。可是他不明白,两人之间纵使横着一个竹叶的性命,纵使有过隔阂与猜疑,可顾桓祁从未想过要惩治沈清和,甚至为她遮掩,一次又一次地保全了她。如此,还不足以弥补从前的那些不好吗?
顾桓祁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要些什么,可从口中涌出的,只有那股熟悉的腥甜味道。
“臣妾,无论发生什么,请皇上一定要相信臣妾。”沈清和看着顾桓祁的生命在自己的眼前一点一点流逝,眸中的不甘与恨意如潮水般褪去。
她将顾桓祁唇边和下巴上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后,不舍地看着顾桓祁轻声道:“所以,臣妾特意将两种酒分开了两个酒壶,想看看,皇上究竟会不会相信臣妾。”
沈清和完,垂下眸子自嘲似的笑了。她的唇角上扬着,可眼底却满是苦涩。
她长叹一口气,收回想要轻触顾桓祁脸颊的手,缓缓站起身,在宝和殿中踱起步来。
不顾华丽的裙裾扫过地上的残羹冷炙,沾染上了些许油渍与酒渍,沈清和自言自语道:“可是臣妾忘了,试探人性的下场,只痈输」这一个结果。”
顾桓祁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一下,含糊不清地问道:“所以...”
沈清和再回眸看向顾桓祁时,两颊已是泪痕斑斑,泪水中混合着纠结与不舍,低声道:“这些个时日里,臣妾不是没有心软过,不是没有动摇过。可臣妾不能代替竹叶原谅皇上。所以,臣妾才将这个选择的机会,交给了皇上。
“臣妾在绿釉酒壶中加入了由附子与黄芩熬制的汤药,它们可以压制臣妾的不服之症,也能催化曼陀罗的毒性。
“是臣妾的心软,救了臣妾;是皇上的疑心,杀了皇上。”
一滴晶莹的湿润从眼角滑落,顾桓祁绝望地扬起唇角,喉头溢出腥甜里,掺杂了一抹苦涩。方才若是顾桓祁真的相信了沈清和,喝下自己面前的桂花酿,就不会如眼下这般中毒了。
沈清和已经泣不成声,她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用力到丝丝腥甜流进口中,才哽咽道:“自皇上怀疑臣妾的那一刻,臣妾便明白...
“我们回不去了。”
顾桓祁轻轻颔首,眼神开始涣散,眼前也只剩下一团团模糊颜色,再也看不清沈清和的模样了。
沈清和紧攥着手,用力到指甲嵌进手心,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上前去。可终是抵抗不过心中的不忍,在顾桓祁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轻轻地将那副逐渐冰冷的身躯拥在自己的怀郑
冰凉的月光洒进宝和殿中,门外的洛知彰背朝宝和殿立着,远远便感受到令内已陷入了一片死寂。方才皇帝已唤了护驾,所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她还是动手了。
洛知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长叹进入冷风中,化成一团白气,转眼又消散不见。
顾桓祁费力地抬起手,努力辨认着沈清和脸颊的方向,想要触摸近在咫尺的她。可身体里剩余的力气并不足以支撑他的手抵达她的脸颊。
顾桓祁的手无力垂落,坠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一记闷拳,重重打在沈清和的心上,闭上了眼睛,却仍未抑制住决堤的泪水。
一如往昔那些相依倌夜晚,她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他的温度留在怀郑
“清和自幼失去了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入宫也不过是为了完成诚王的任务。桓郎是第一个...第一个让清和...感受到爱的人,纵使...那时的桓郎,爱的...爱的并不是清和...”
偌大的宝和殿里,流淌着沈清和如呓语般的低诉,“可是桓郎,清和真的无法放下竹叶的死。这些日子里,清和时常梦见那日,梦见竹叶冰冷的尸身被送回重湘宫的那日。
“那时,清和感觉心里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大块,只能拼命向桓郎求助,求桓郎惩治真凶,求桓郎为竹叶报仇。可是桓郎居高临下看着清和在青石板上磕破额头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泪水无声的流淌,声音中是无尽的痛苦与酸楚。
沈清和感受到怀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渐渐消散,即便再用力,也抓不住那温暖。
她声音愈发哽咽起来,“恨,是真的;这些日子里的心动与喜悦,也是真的...桓郎可知道,清和无数次地幻想着,若是当初在苍若司里,自己真的失忆了,该有多好...如此,或许我们真的能重新开始...”
沈清和坐在冰冷的地上,仰头看向殿外的月光,喃喃道:“太累了。桓郎,清和...实在...太累了...”
“桓郎欠竹叶的,如今已经还清了。”
沈清和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深呼一口气。而后将手中染着血的烟青色丝绢覆在顾桓祁的脸上,“桓郎就循着这长茉香的香气,与姐姐团聚吧。清和会为桓郎在佛前请愿,愿来世,桓郎能...能与霜若姐姐...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