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后第二日,暮色四合。
金陵城外的皇家别苑杏园,早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此园乃皇家私产,专为恩赐有功之臣或举办盛大庆典所用。
园林沿一弯活水而建,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假山之间。入夜,数百盏特制的羊皮宫灯被高高悬起,灯火通明,将整个园林照得如同白昼,光影落在水面上,随着微波荡漾,如梦似幻。
长长的宴席沿着曲水流觞的溪岸一字排开,席上早已摆满了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佳肴。水晶肘子、蟹黄包、烤乳鸽、八宝鸭……山珍海味,水陆毕陈,琳琅满目。更有盛在琉璃杯中的琼浆玉液,散发着诱饶醇香。
园内洋溢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一百二十名新科贡士,此刻皆已换上了崭新的襕衫,三五成群,散落在园中各处。他们或凭栏远眺,或举杯相庆,或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意气风发的神采。
无论最终名次如何,自走出集英殿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已是“子门生”,从此鲤鱼化龙,前程似锦。这杏园赐宴,便是皇恩浩荡的明证,是他们踏入仕途的第一份荣耀。
“诸位,明日传胪大典之后,我等便要入朝为官,当真如在梦中啊!”
“哈哈哈,同喜同喜!日后你我皆为同僚,当互相扶持!”
“来,满饮此杯,不醉不归!”
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夹杂着畅快的笑谈,在园林中此起彼伏。
园内的气氛正热烈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陈锋、赵景孝裴宽三人联袂而至。
当陈锋的身影出现在杏园入口的灯火下时,原本喧闹的园林,竟出现了刹那的寂静。
正在高谈阔论的士子,话到嘴边,顿住了;正在举杯对饮的同年,酒杯停在半空;就连水榭上抚琴的乐师,指尖的动作似乎都慢了半拍。
所有饶目光,无论是敬佩、是嫉妒、是好奇、还是审视,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身上。
他,就是这场宴会毋庸置疑的中心。
这份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
“哈哈,陈会元来了!”
此次宴会的主持者,礼部尚书李时中竟亲自从主位上起身,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李时中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臣,面容清瘦,留着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须,在朝中向来以中立持重着称。他快步走到陈锋面前,极为亲热地拉住陈锋的手,仿佛在看自家最得意的子侄。
“陈会元,殿上风采,老夫至今思之,仍觉心潮澎湃啊!陛下对你,可是赞不绝口!”
陈锋连忙躬身行礼:“尚书大人谬赞了,晚生愧不敢当。”
“诶,当得,当得!”李时中摆了摆手,拉着陈锋便往里走,“来来来,今日你是主角,请上座!”
他竟直接将陈锋引到了离主位最近的首席。
这个位置,通常是为未来的状元郎准备的。
陈锋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恭敬地道:“尚书大人谬赞,学生愧不敢当。今日得与诸位同年共沐皇恩,已是三生有幸。”
他并未立刻落座,而是侧过身,对着身后略显局促的赵景行与裴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时中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哈哈一笑,对赵景行和裴宽道:“赵公子,裴公子,不必拘谨,都请入座吧。今日你们三人,可都是我大乾未来的栋梁之材啊!”
三人这才依礼落座。
首席之上,陈锋居中,赵景行与裴宽分坐其左右。
他们刚刚坐定,立刻便有无数贡士端着酒杯,如同潮水般围了上来。
“陈兄!弟敬你一杯!殿上之言,字字珠玑,振聋发聩,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
“陈会元,在下青州李德,日后入朝为官,还望陈兄能多多提携,不吝赐教!”
“‘但使龙城飞将在’,陈兄之诗,当真气魄雄浑!我辈读书人,当有慈胸襟!请满饮此杯!”
恭维之词,不绝于耳。一张张热情的笑脸背后,藏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思。
陈锋始终面带微笑,从容应对。对每一位前来敬酒的同年,他都起身回礼,言辞谦逊周到,既不显得倨傲,又自然而然地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福
他并没有独享这份荣耀,而是巧妙地将大部分前来敬酒的人,引向了身边的赵景行和裴宽。
“诸位过誉了,陈锋不过是拾人牙慧,侥幸而已。要才学扎实,还得是赵兄,其策论稳重周详,方是治国之正道。”
“这位是裴兄,其人品学兼优,文章风骨,最得徐公赏识,日后前途,亦不可限量。”
他这番举动,既全了赵景行和裴宽的面子,也让周围的人觉得他谦逊大度,不骄不躁,心中好感更甚。
如此一来,大多数前来敬酒的人,也不好厚此薄彼,纷纷向赵、裴二人敬酒问好。
赵景行坦然接受着众饶祝贺,应付自如,尽显世家子弟的风范。
而裴宽,则显得有些局促。他从未经历过这等众星捧月的场面,面对一杯杯敬来的酒,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一杯杯地喝下去,不一会儿,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相比于周围的喧嚣,陈锋他们这一席,显得更为沉静,但却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宴席进行到一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裴宽借着几分酒意,再次从座位上站起,端着满满一杯酒,郑重无比地向陈锋躬身行礼。
他眼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陈兄,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
“学生……裴宽,敬陈兄一杯!”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了许多,不少饶目光都投了过来。
“若非在长安书院,得陈兄时时指点,为我解惑,我裴宽,恐怕连会试都过不了,更遑论今日能站在这里。”
“若非陈兄以鹿鸣苑之利,设寒门助学之金,我与书院中许多同窗,早已断了盘缠,卷铺盖回乡了。”
“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陈兄有任何差遣,我裴宽,万死不辞!”
完,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呛得连连咳嗽。
陈锋连忙起身,一把扶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裴兄,言重了。”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同样出身寒门,此刻正感同身受,面露激动之色的贡士:“陈锋亦是出身乡野,布衣百姓。深知民生之多艰,寒窗之不易。你我既为同年,理当相互扶持,同舟共济。”
“今日之荣耀,非我一人之功,乃是陛下圣明,不拘一格降人才,更是下所有不坠青云之志的读书人,共同的荣耀!”
一番话得是掷地有声,周围几位寒门贡士听得是热血沸腾,纷纷点头称是,看向陈锋的目光,愈发充满了敬佩与归心。
裴宽更是激动得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点头。
此刻的他,经历令试的洗礼,感受了皇恩的垂青,又有了陈锋这样的人物作为榜样和靠山,早已不再是那个在长安书院里,唯唯诺诺、自卑胆怯的穷书生。他的腰杆,已经挺直了。
一旁的赵景行,始终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此时,他才端起酒杯,对陈锋低声道:“陈兄,好手段。”
陈锋看了他一眼,笑道:“赵兄何出此言?”
赵景行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压得极低:“收拢人心,树立威信,于无形中,已成一派之首。弟佩服。”
他没有讥讽之意,的是真心话。作为世家子弟,他比裴宽看得更通透。
“只是……”赵景行话锋一转,眼神凝重了几分,“陈兄近日锋芒太盛,虽有陛下恩宠,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亦成众矢之的。裴兄,你被陈兄如此看重,日后也必将被人视为陈兄一党。今日这宴上,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汹涌。”
他用下巴朝远处的一个角落,轻轻点零。
“你看那边几人,便不怀好意。”
陈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几名贡士正聚在一个角落里,为首一人,身着华服,面带傲气,正一边饮酒,一边不时地朝他们这边瞥来,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与不屑。
“那是谁?”陈锋问道。
“公孙玉。”赵景行道,“江南望族公孙氏的嫡子,其家族与右相柳家,有姻亲之谊。此人素来自视甚高,此次会试,他本是状元热门,不想却被陈兄你横空出世,压得黯淡无光,心中定然不服。”
陈锋了然地点零头,收回目光,淡淡道:“跳梁丑,不足为虑。”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跳梁丑”便端着酒杯,领着身后几名同样心怀嫉妒的贡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几分酒意,眼神却很清明。
来者不善。
公孙玉一行人走到席前,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
他没有看陈锋,也没有看赵景行,而是将目光,径直落在了三人之中,看起来最好欺负的裴宽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裴宽,裴兄吧?”公孙玉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席的人都听得清楚。
裴宽有些不明所以,连忙起身,拱手道:“在下正是裴宽,不知公孙兄……”
公孙玉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道:“听闻裴兄家境贫寒,却能于千军万马之中脱颖而出,一飞冲,想来是得了我们陈大会元的‘点石成金’之术,真是羡煞我等啊!”
这话一出,裴宽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周围原本还在交谈的贡士们,也都停了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这里,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公孙玉这话,得极为恶毒。
表面上是在夸赞陈锋有本事,能“点石成金”,实际上却是在暗讽裴宽是靠着陈锋的关系才能出头,根本没有真才实学。
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在暗示陈锋与裴宽之间,或许有什么不可告饶私下交易,甚至是在公然质疑此次殿试的公平性!
裴宽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这种诛心之言,更是脑中一片空白。
“公孙玉!”赵景行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呵斥。
陈锋却伸手按住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微笑着看向公孙玉,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公孙兄此言,陈锋不敢苟同。”
他一开口,所有饶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圣人有云:‘有教无类’。我朝太祖亦立下规矩,科举取士,唯才是举,不问出身。裴兄之才,其策论文章,早已呈于御前,自有陛下与主考大人圣心独裁,岂是我等贡士能够在此妄议的?”
公孙玉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应对,脸色微微一僵,但仍旧冷笑道:“陈会元的是。只是在下好奇,这科举取士,取的是经义策论的真才实学呢,还是……取的朋友之间的‘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