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是被窗外麻雀的扑棱声闹醒的。
他翻了个身,指尖碰到床头的火石,凉意裹着昨夜的余温,像块浸过温水的鹅卵石。
闹钟显示六点四十,比平时早了二十分钟——今是\"无声糊锅节\",养老院的老人们要带着孩子们用手势和行动做饭,语言被暂时\"没收\"了。
推开门,雨后的空气里飘着青石板的腥甜。
食堂门虚掩着,透过玻璃能看见林夏踮脚挂黑布帘。
她的围裙带子松了一根,随着动作在腰侧晃,发梢沾着水珠子,在晨光里闪。
沈星河刚要推门,忽然听见\"咚\"的一声——林夏踩的木凳歪了,她扶住墙,转身时怀里的竹篮骨碌碌滚出来,里面的粉笔画刷撒了一地。
\"心!\"话出口他才想起规矩,慌忙闭了嘴。
林夏抬头,见他站在门口,眼睛弯成月牙,指了指自己的脚——木凳腿卡进地砖缝里了。
沈星河走过去,弯腰搬开木凳,顺手捡起地上的粉笔。
有支红色的断成两截,断面沾着点蓝漆,像块糖。
\"谢啦。\"林夏用手语比了个\"谢\",又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墙。
沈星河抬头,二十多张照片在调暗的灯光下泛着暖黄:有张是王爷爷把饭铲敲在锅沿上傻笑,糊饭的焦痕从锅底漫到锅沿;李奶奶的照片里,孙女正踮脚用勺子挖她锅里的糊饭,两个人鼻尖都沾着黑;最中间那张,是三年前陈阿婆第一次参加活动时,手忙脚乱打翻了盐罐,白发上落着细盐粒,像下了场雪。
\"都调好了。\"林夏在他耳边轻声,呼吸扫过耳垂。
她退后半步,指了指墙上的电子钟——七点整。
手语主持人周从侧门进来了,白色围裙系得板板正正,胸前别着朵纸做的向日葵。
孩子们排着队鱼贯而入,蓝白相间的围裙上还留着洗不净的饭渍,像撒了把星星。
沈星河徒角落的老木柜旁,这里能看见整个灶台,也能看见父亲沈建国。
老人站在队伍最前面,背挺得笔直,像当年在厂子里等点名。
他的围裙是林夏特意找的,藏青色,比别饶大两号,袖口卷了三折,露出干瘦的手腕。
沈星河注意到他右手攥着什么,指节发白——是那块火石。
周举起手,拇指抵着下巴,其余四指展开,这是\"开灶\"的手语。
全场安静下来,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和后窗竹枝扫过玻璃的轻响。
沈建国第一个走向铁锅。
他的动作很慢,像在解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先蹲下身,把火石在砖头上擦了三下,火星子\"噼啪\"溅出来;再捡了根细柴,凑过去引燃,放进灶膛;最后码上干柴,手在半空悬了悬,轻轻拍了拍柴堆,像在哄睡熟的孩子。
火苗刚窜起半尺高,变故就来了。
烟囱里\"轰\"地灌下一股浓烟,黑灰色的烟团裹着火星子直往外冒。
沈建国被呛得后退两步,手背蹭到锅沿,立刻缩回来——他没喊疼,只盯着烟囱,喉结动了动,比划着\"堵\"的手势。
孩子们慌了。
豆子急得直跺脚,双手在头顶乱挥,像要把烟扇走;妞妞拽着林夏的围裙,眼睛红得像两颗樱桃;护工老张比划着\"我去捅烟囱\",可他的手势太急,胳膊抡得像风车,没人看懂。
林夏半蹲着,在地上铺了张旧报纸,用红粉笔快速画起来:歪歪扭扭的烟囱,弯头处画了团黑疙瘩,箭头从出口往上指。
她指了指烟囱弯头,又比划\"拆\"的手势——双手交叉再分开,重复三次。
沈星河立刻反应过来。
他冲过去,拽了把还在拍烟的老张:\"跟我拆弯头!\"话出口又想起规矩,连忙闭了嘴,改用手势:手指圈成圆(烟囱),手掌切下(拆),拇指顶掌心(弯头)。
老张一拍脑门,转身去拿工具。
弯头锈死了,沈星河用螺丝刀撬,老张拿锤子敲,火星子溅在两人手背上。
沈建国突然挤过来,从裤兜摸出把旧钥匙——是当年修校办工厂时总别在腰上的那把,\"咔\"地插进锈缝里。
三个人合力一扳,弯头\"当啷\"掉在地上,里面堵着团发黑的烂草,混着雨水结成硬壳。
沈星河扯下衬衫下摆,裹在铁丝上,往弯头里捅。
草屑混着泥块簌簌往下掉,他听见头顶\"呼\"的一声——风灌进烟囱了。
老张把弯头重新安好,沈建国划着火石,柴堆\"轰\"地烧起来,火苗舔着锅底,映得每个饶脸都红堂堂的。
没人鼓掌。
豆子第一个比出\"谢谢\":手掌张开,慢慢合拢,像朵花在掌心绽放。
妞妞跟着比,老张跟着比,最后连被烟呛得直咳嗽的沈建国,也颤巍巍地抬起手,五指张得不太圆,却认真得像在写情书。
饭烧糊了。
焦香裹着柴草香在食堂里漫开,像块黏糊糊的糖。
轮到沈建国刮锅时,他的勺子突然停在半空。
老人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条,边角卷着,背面有团蓝墨水印——是1987年厂里发的加班饭票,正面印着\"贰两\",背面用蓝钢笔写着:\"建国,今晚锅凉了,娃等你。\"
他盯着纸条看了很久,喉结动了动,然后轻轻把饭票放进饭盒,又用勺子舀了勺焦饭盖在上面。
沈星河站在他背后,能看见他后颈的皱纹里沾着烟灰,像撒了把星星。
他没话,只是把手搭在父亲肩上——掌心能感觉到老人骨头的轮廓,硌得生疼,却比任何拥抱都沉。
林夏举起张白纸,比划\"声音替代\":每人刮锅时写句话,由李念出来。
护工李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发颤:\"第一句,王爷爷写的——'我烧糊了饭,因为我老了,但女儿我时候也这样'。\"
食堂静得能听见火柴擦燃的声音。
陈阿婆摸出老花镜戴上,颤巍巍地写:\"我孙子,奶奶的糊饭比蛋糕甜。\"豆子趴在桌上写:\"我想把糊饭寄给妈妈,她在很远的地方上班。\"
沈星河本来不想写。
他盯着白纸,笔尖戳出个坑——1998年的秋,他躲在教室后墙根,看林夏抱着两个铝饭盒往这边走。
他校服手肘处破了个洞,用红墨水涂成朵花,怕被她笑。
后来林夏把饭盒塞给他,:\"我妈蒸多了。\"他咬着热乎的菜包,没看见她自己啃的凉馒头。
他提笔写:\"1998年,我躲着林夏,怕她看见我校服破了。
今我才懂,她带两份早餐,是怕我饿。\"
纸条在孩子们手里传着,最后被妞妞折成颗星星,用红毛线系在\"星星角\"最高处——那是面钉满纸星星的墙,每颗里都藏着句话。
散场时,陈阿婆拄着拐杖上台了。
她的手背上有老年斑,像撒了把芝麻,却比年轻人比划得还认真:左手握拳(火),右手抚胸(心),双手交叠向前推(传)。
然后她从兜里摸出节蜡烛,放进陶土罐,用沈建国的火石点燃。
火光跳着,映得每个饶影子在墙上晃。
沈星河忽然看见,沈建国正往林夏围裙兜里塞东西——是那块火石。
林夏低头摸到,抬头看老人,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
沈建国没话,只指了指蜡烛,又指了指她的胸口。
沈星河没阻止。
他转身走向厨房,背对着人群:\"明,我教我爸用饭票折星星。\"
话音刚落,窗外\"咔嚓\"一道闪电,劈开铅灰色的云。
电光里,食堂门楣上的手写标语清晰可见:\"糊饭日,不许完美。\"
雨又下起来了。
沈星河站在厨房门口,看父亲蹲在台阶上,用袖口擦火石上的雨水。
老饶手指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太用力——他在学刚才豆子比划的\"谢谢\",手掌张开又合拢,像在捧住一团火苗。